“你看，前面那片大林子，又深又密，常常大人都不大敢一个人去，他一去就是老半天，不是盯着蚂蚁看，就是上树望天。”杜母一边亲热的地递了个热腾腾的玉米棒子到梁翎手中，一边絮絮叨叨。她自己也感觉到伽罗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她不太敢问，心中其实也存了不少疑虑，欲言又止。妊娠的时候胚胎在母体中接受了基因修复替代治疗，她似懂非懂，但见到儿子生下来不止健康甚至有几分俊秀，那心中的激动和感激不容许她有任何一丝的怀疑，尤其是面对恩同再造的梁翎。她从心眼儿里否决了任何的疑虑，因为她觉得这个儿子如同上天恩赐的大礼一般，即便有任何的不同之处，那都是她的血脉，她都会毅然的接受。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给小家伙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馍，眼里闪烁着融化万物的慈母深情。梁翎又问询了杜母双方家里的旁支以及上几代人的状况，确信无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为杜母的舐犊深情所深深打动，生怕惊吓着她。她当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不一般。不便惊扰这难得的尘世宁静，她想为杜伽罗建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绝密档案：只需要和杜母保持联系，定期将她的画作和部分视频传递给她就可以了，她的目光无意中和小家伙的余光交融到了一起，那是远超同龄人的肃静，没有和她有任何的语言交流，那目光已经表明了一切态度：她应该离开了。

　　第三章华大附院

　　华大附院表妹的办公室里，梁翎一边翻看着表妹的手术记录和病历档案资料，一边审视着这几年华大开展的基因干预治疗案例。本次回国除了在华大附院开展学术交流以外，更重要的是华大附院是目前国内使用该项技术实施人工干预的首家医院，国家对该方面有着严格的管控尺度，临床病例数量的实施有着极为精准的门槛和条件，严防滥用。从杜母家赶回的当夜，梁翎就已经将小家伙的全部画作按照时间排序，尽管自己目前仍无法目测出它的全部宏大架构，但精湛到让人目眩的细节，仍然让梁翎惊叹不已。杜伽罗如果只是个案不足为奇。人非诸神，不能万事皆了，即便没有人工干预，造化神奇，平凡平庸的双亲养育出惊天的伟人、绝世的天才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但万一不是个案，万一……梁翎心中出自本能的职业病一样的好奇心，如同魔咒一般在她的心中萦绕，如果没有这份近乎偏执的好奇，是不会有今天的梁翎的。

　　科学的探索充满无数的艰辛和困扰，甚至大部分人都只能一生围着一个圈原地打转，谁都不知道那暗夜的入口在何处。也许正是这份神秘的驱动，才让梁翎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情不自禁，那份发现中的狂喜与激动，任何物质的东西都不可与之匹敌。否则即或勤奋聪慧如表妹一般，也难逃日常琐事、家庭生活的消磨，至多又是一名坐班制的“打卡”人。梁翎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她本次归国行程安排得极满，她本次除了杜伽罗之外，就是要看看其它的全部临床应用案例。17个分组案例中，第一、二组的１２个都未见异常，而杜伽罗则是第三组优化改进型DNA副本应用案例的第一个。她当然知道这个异常指的是什么，除了达到正常的医疗干预效果之外，其它任何与之相伴的负效应皆为极为敏感而又禁忌的话题。梁翎心中既感欣慰，又隐隐有些失望。轻呷一口故乡的茗茶，梁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昨天晚上，看着杜伽罗的神作，竟有些入了迷，脑袋里面总是有像唐卡一样的东西在漂浮、转圈。

　　连日讲学加上时差，梁翎确实也是累了，毕竟人近中年。她的目光垂下来，正好落在眼前的书桌上，玻璃案板下面压了一张张A4纸，“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泄。”身心中泛起了一股暖意，那是父亲挚爱的李长吉之«梦天»。上天入地，鬼眼如炬无处不在；俯仰众生，瑰丽诡谲现万般幻化，非挚爱和想象雄奇之人是不能懂李贺的。一首«李凭箜篌引»自己儿时读了三遍而不知其妙，经父亲开解提示，反复咀嚼方知其音其味。杜牧在《李贺集序》中谓之：“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风桅阵马，不足为其勇；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荒国墟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恨怨悲愁；鯨呿鏊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虛荒诞幻也。”

　　作为大唐最具创造力的鬼才，能与屈原、李白并列浪漫主义代表，李长吉绝非浪得虚名。成年后梁翎时常惭愧，未曾承继父亲一半的文脉，尽数痴迷了这小小的细胞和三千微尘。即便间中疲累，偶翻老父曾反复提及的《谈艺录》（钱钟书），钱先生对李诗的评述让自己石破天惊、脑洞大开：“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群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涌，随地涌出。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梁翎惊叹前辈大家可以将诗词的理解解析到如此通透，其对“变形、通感”的描述和自己正在醉心研究的小小变形片段有何其相似的通神之妙，阴阳相隔，无缘面谒前贤，但梁翎内心对本族文化之傲骄实溢于言表。

　　老父要求强行记忆的惊世杰作，如“老鱼跳波、瘦蛟狂舞”一般一一入到眼前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是«燕门太守行»，“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那是«秋来»，“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那是«将进酒»“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那是«神旋曲»，梁翎跟着宽大玻璃案板上的一行行字，一时竟有些目眩神迷，仿佛父亲在耳边诵读一般。一行行稚嫩的手写体，一句一句向下读，像是儿时和父亲做游戏一般，兴趣盎然。久违的大唐诗篇啊，只有偶尔在父亲的家书中可见。不想今日之偶得，竟让她顿时激动开怀到难以自已。“想不到你的同事之中竟有如此藏龙卧虎之人。不，准确的说，有如此雅兴。尤其是做医生的，那么忙，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梁翎微笑着盯着几个难以分辨的字，口中自言自语。“不过，这个字嘛，有些返璞归真。”梁翎打趣道，“比小学生差不了多少，很像一二年级开蒙的学生。”梁翎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注意到，在她絮叨不停如梦回童年一般的畅想中，表妹没有任何的反应，更没有插一句话，空气几乎凝滞，只貌似极为专注的在检查着实习生们的病历记录。这一丝丝的“正常”景象让梁翎疑虑大起。从小形影不离的话痨，从她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嘴就没有停过，那是十几年一起呆过的姊妹情深，常让两人会心微笑不已，这就是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