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阳光弱弱地从古典式木窗中穿入病房，洒在雪白的墙壁上。病房之中，雪白的床单映衬着苍白的脸，一圈形状各异的仪器环绕在病床四周。年轻的杜良辰双眼紧闭，平静的呼吸让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在沉睡，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之久。
  这里是上海铭山医院的脑科病房，一个月前杜良辰在攀登南极最高点文森峰的时候遭遇暴风雪，在被救下来时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在火地岛乌斯怀亚政府医院躺了三周也没有苏醒，因当地条件有限就通过使馆的沟通动用飞机送回中国，来到了国内一流医院治疗，家人和朋友们都焦急地等着他尽快醒来。
  这一天下午3点的时候，正在武汉老家休假的韩尚群风尘仆仆赶到了上海，驱车来到铭山医院。他是杜良辰的大学登山队指导员，巧的是后来又成为小杜的引航员师傅。他们都是长江引航员，主要工作是代表国家将进出长江的外轮引进带出，非常神圣。引航员的培养采用的是传统的师徒制，师徒亲如父子兄弟。杜良辰是个非常阳光的小伙子，身为高级引航员的韩尚群非常照顾这个高大英俊的徒弟，工作上一直是悉心指导，在生活中也是经常帮助成家生娃不久的徒弟一家。所以这次在小杜的情形不容乐观之时，韩尚群立刻中断了休假来到徒弟身边，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二、
  杜良辰年轻美丽的妻子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向韩尚群介绍了事故的来龙去脉。这次华中大学联合登山队决定完成地球七极征服活动，目标直指南极最高点文森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联合登山队决定征召精英组队，因为杜良辰在大学时期就是华中大学联合登山队的骨干力量，即使离开登山队好几年了也还是经常参加登山队组织的活动，身体强壮经验丰富，所以光荣入选。
  所谓七极，是指世界七大洲最高峰，代表着登山探险的最高境界。此前，联合登山队已经成功登顶亚洲珠穆朗玛峰、欧洲厄尔布鲁士峰、非洲乞力马扎罗山、澳洲科休斯科峰、南美洲阿空加瓜峰、北美麦金利峰，本次登顶南极最高峰将标志着地球七极登山活动圆满完成。这只联合登山队包括2名教师、2名学生和2名特招队员，杜良辰就是特招队员之一。
  文森峰并不高，海拔只有4893米，但是文森峰是在约2000米的冰床上突起的高山，因为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极低的温度而被称为“死亡地带”。联合登山队到达大本营准备登山的时间是11月30号，此时山上气温在零下30-40度，风速达到每小时100公里左右，这种极限环境对登山队员的体力和意志力是极大的考验。为确保安全，全队的御寒装备都是按照攀登珠峰的标准准备，但是还是存在很多危险因素，主要就是超多的冰裂隙和伴随着大风的浓雾。这次征程的开端非常幸运，登山队顺利到达第一和第二营地，听到天气预报说第二天天气晴好，大都家非常兴奋，准备在营地好好休息后，第二天凌晨3点出发，利用10个小时左右冲顶。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特别适合文森峰，因为这里天气预报不准的情况实在太多了。第二天在从海拔3700米的第二营地向顶峰冲击时，一开始天气还是不错的，但因为冰裂隙太多，队员们连休息都要相距10米以上，保持制动距离。不料行进到早上7点时，登山队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行进在队伍最后的杜良辰和其他队员失去了联系，因为制动距离长，倒数第二个队员很长时间都没发现有人失踪。直到4小时后杜良辰才被救援队发现，虽然生命没有危险，但却失去了意识。原来大家以为只要多休息几天就能醒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看来并没有那么乐观。现在一番折腾总算回到国内，而且请到了脑部医学权威张海阳教授亲自治疗，大家都期望能有个比较好的结果。
  三、
  耐心听完事情经过之后，韩尚群坚毅的国字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梳理了一番思路后他拜访了正在值班办公室奋笔疾书的张海阳教授，张教授并非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而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韩尚群疑惑地请教张教授，杜良辰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况？张教授放下手中的病员资料，目光炯炯地看着韩尚群，缓缓地说道：“长期昏迷的病人通常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生理上完全失去意识、脑部没有活动，就是标准的植物人；第二种是大脑明白所有事但身体无法动弹，这非常可怕，清醒的大脑困在瘫痪的身体里，近年来已经发现多起这种病例；三是意识被封闭，有脑部活动但无法与外界互动，就是病人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据我的判断，杜良辰就属于第三种情况，因为我在仪器上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脑电波活动的痕迹。啊，我说的脑电波是指大脑在活动时，大量神经元同步发生的电位变化总和。它记录大脑活动时的电波变化，是脑神经细胞的电生理活动的总体反映，总之呢，就是能反映他的脑部活动情况。我发现小杜的脑电波活动非常有规律，而且充满大量的阿尔法波，说明他脑中维持着一个有规律的想象世界，应该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还是清醒的。但是我们无从得知他现在处于什么样的世界？这甚至有可能是他想象的魔幻世界，但是最可能的还是意识困在他出事前的地方。”
  张教授一席话让韩尚群明白了许多，但他还有很多问题。他继续向张教授请教：“既然现代医学已经能够根据病人的脑电波监控他的脑部活动，而且我听说已经能够将病人的脑电波接收并解码，在电脑上还原他们脑中的世界，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进入他们脑中的世界和他们互动？”
  四、
  张海阳教授深深看了韩尚群一眼，说：“以前的科幻小说和影视里已经出现了太多此类情景描写，然而真正有所突破还是不久前的事。韩大引水（注：高级引航员的简称）非常关注科技前沿啊！虽然我们现在确实能初步了解病人脑中的意识世界，但实际上这项技术还很不成熟，而进入他们的世界产生互动就更难了。根据脑电波破译意识世界就像播放黑胶唱片，宝石唱针紧贴在唱片上的坑纹运动，将振动转换成电信号再“翻译”成音乐，而破译脑电波则是根据变换的波形转换成脑中的画面，原理虽类似但要复杂很多倍；互动就更困难了，首先因为现在的技术并不能在屏幕上完整重放脑部活动的场景来进行监控，只能用一台机器充当媒介，分别接受双方脑电波后进行同步，产生脑电波的同频共振，再将共振后的脑电波信号反馈到各自脑中产生互动，这里面不可测的因素实在太多了！”说到这里张教授双眉紧皱面有难色。韩尚群斟酌了一会，又问道：“如果就这样保守治疗，杜良辰醒过来的几率有多少？如果我能进入小杜的脑中世界，有可能让他清醒过来吗？最后一个问题，从技术角度来说，教授您有把握让我进入小杜的意识世界吗？”
  张教授扫了一眼韩尚群就迅速低下头沉思起来，两人陷入沉默。好一会儿后，张教授才字斟句酌地说：“这三个问题让我来一一回答你。第一，杜良辰保守治疗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完全未知；第二，如果你进入他的脑中世界并和他产生互动，应该有可能将他带出封闭世界；第三，我确实在研究这项技术，但是还没有到完全成熟阶段。要知道这样的病人主要问题是阻塞了对现实世界交流的通道，要唤醒他们就必须让陷在封闭世界的意识确认自己重新连接了外部世界。而医生因为无法完全监控病人的封闭意识世界并及时做出反应，后果就是如果出现问题，不仅治不好小杜，连你也会有危险，可能会因反常刺激导致精神失常，所以我不会冒这个险。”
  韩尚群说：“教授，我完全理解您的担忧，但是我还是希望试一下。因为他的家人和队友情绪都已经濒临崩溃，而我也担心保守治疗不可测的因素太多。这样吧，我们就秘密地试验一次，即使不成功也不会耽误治疗。而且我遇到危险会尽快退出的，请您相信我的人生历练还是很丰富的！再说您的研究有一个自愿者难道不好吗？”也许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教授，他再次沉思良久后终于答应了。随后他开始向韩尚群详细讲解需要注意的事项和需要掌握的知识，特别要注意意志力和想象力的力量，而成功的关键是让小杜确认自己回归了真实的外部世界。当然，还要充分了解相关南极登山知识，毕竟韩尚群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队员，但并没有攀登过文森峰。
  五、
  几天后，实验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完成了，杜良辰被以进行全面检查为由推到了一个封闭式病房。此刻他的病床前还有另外一个病床，很多电缆和管道将两张床连接了起来。张海阳教授最后叮嘱了韩尚群几句，让他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遇到异常要马上在脑中默念约定的退出信号，让教授及时解除同频共振脱离接触。听完最后的注意事项后韩尚群躺上床进行连接工作，实验开始了。
  韩尚群成功进入了杜良辰的脑中世界。狂风呼啸，迷雾一片，他连忙拉下了护目镜。果然徒弟还困在那文森峰第二营地与峰顶之间！韩尚群根据脑中记忆的地图，在风雪中寻找杜良辰，这是小杜的意识世界，他应该就在附近。韩尚群搜索了半小时左右终于在一个避风处发现了两个蜷缩的身影。不对！韩尚群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怎么会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谁？！
  走到近前，他发现杜良辰状态很差，精神状态浑浑噩噩，根本认不出自己。韩尚群问了徒弟好几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但徒弟却好像认得身边的神秘人，老是在看着那个人。韩尚群心中打鼓，仔细看着这个神秘人，但这个人始终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这让韩尚群感到毛骨悚然，几乎想放弃任务，但想到杜良辰家人的悲伤，他决定还是坚持下去。
  由于眼前的两人都无法沟通，韩尚群灵机一动，大声喝道：“你们需要引航吗？”杜良辰浑身一震，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目光看向了韩尚群，但韩尚群还是看出他虽然有了反应但依旧双眼无神，而且极度虚弱。得抓紧了，他估计这里到二号营地至少还得步行三小时路程。于是他接着喊到：“跟紧我，引航开始，目标是二号营地！”两人机械地迈开脚步跟在韩尚群的身后，奇怪的是两人脚步频率完全一致，非常诡异。
  走了一阵，浓雾稍微薄了一些，但风雪依旧。在步履维艰的下山路上，一路都是40度左右的向下坡度。韩尚群一边注意避开冰裂隙一边喊着口令，一会左舵三一会右舵五，指引着两人紧跟自己。他还一直和杜良辰说着话，反复告诉他家里和工作中的情况，但杜良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最后韩尚群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的杜良辰家庭合照，上面除了小杜、杜夫人还有他们一岁的儿子。看着照片，呆滞的杜良辰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好像想起来了一些事，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而神秘人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六、
  经过艰难的跋涉，他们离开二号营地只有两公里左右了。风雪还在持续，韩尚群估计此时风速还有每小时70公里，而气温在零下30度左右，他已经支持不住了。韩尚群拉住杜良辰，给他指了个方向，告诉他只要向那里一直走就可以到目的地，而自己要在这里休息一会，说完就倒在了风雪中。这时杜良辰的眼神已经相当清醒，他似乎想了一会，就奋力拉起韩尚群，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环绕起来，然后招呼后面的神秘人来帮忙。那人似乎怔了一会，随后就走过来一起架住了韩尚群，三人一起走向风雪弥漫的前方。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后，营地终于在望！此时风速明显减缓，浓雾也基本消散，太阳从薄雾中探出头来，极度虚弱的师徒相视而笑。神秘人还是静静走在他们身边，但抬起头望向了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营地。韩尚群猛然想起这是以前的登山队队员李振秋，但是李不是已经在一次登山活动中遇难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了，那次遇难是为了救助杜良辰等几个当时的初学者，这可能是小杜心中的一个结，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此刻，雾霾已经完全消散，空气一片澄明，连绵的雪峰在阳光映照下金光万丈。李振秋默默地望了一会，眼光中露出憧憬的神色，然后就迈步走向金色群峰。杜良辰并没有跟随，他已经明白自己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要做，所以明确了自己的方向。师徒两人都没有对李振秋进行徒劳的挽留，但他们确信李振秋会登上最高的峰顶，然后去往云海中的天国。
  在两人伤感的目光中，李振秋回望的脸庞上却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挥手告别，身影渐渐消失在铺满白雪的圣洁之路。两人默默目送李振秋走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转身互相搀扶着走向沐浴在阳光中的第二营地，前面是一片光明。
  七、
  铭山医院的这间病房里，师徒两人同时醒来。


  （PS：谨以此文献给我们的引航员兄弟董良，衷心期盼你尽早从沉睡中醒来，回到我们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