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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星苦肉计
来源: | 作者:LISHUAI | 发布时间: 2020-02-21 | 4100 次浏览 | 分享到:
《异星苦肉计》作者:LISHUAI

  五个小时。我们的第一个外星乘客,已经迟到了五个小时。
  
  如果换算成当地单位,这五个小时,是先后生长两个“馒菌”的时间。本地人以馒菌的生长期为时间单位,毕竟这是它们的主食。
  
  我坐在“大乌龟”运输车的驾驶仓里,一个一个擦着各种吉祥物摆件,有弥勒佛,有像章,还有锦鲤。人们离得家乡越远,面对的不确定性越大,就越迷信。擦完了东西,又第n遍检查车辆情况,货物捆绑的结实不结实,配重是否合理,传感器是否灵敏,那些部件和齿轮是不是上足了油,各种防风罩有没有漏洞,为“原住民”准备的成员舱里的优良伙食有没有变质。外面正是狂风季节,要是机械设备被风里携带的沙子卡住,可不是想修就有条件修的。
  
  想了想,我打开通话器,询问正在地洞那一边旁观仪式的文化人类学家老王:午饭该不该在这基地吃?毕竟是现做的热饭,比车上的速食饼干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不行,仪式快完了,它一出来就上车,免得犹豫起来,又不想去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根据学界派出的探险队的报告,这里的原住民是个平和睿智、尊重传统、共享资源的种族,“高贵的野蛮人”的太空典范。相比之下,拥有极高的科技、丰富的物质、流行社交恐惧症的地球人简直连呼吸都是错的,至于开发行星,干扰他们的原始生活,那就称得上罪大恶极了。
  
  公司只能通过资助科研基地的方式,在这里扎下根来,当然,这是亏本生意。他们抱着微弱的希望,指望着讨好一下它们,能得到一点授权,哪怕是建造没卵用的风力发电站也好。
  
  “车内神龛准备的怎么样?”文化人类学家问道。
  
  “准备好了。”我说。为了让那个松垮垮的大抹布有拜神的手感,我搜刮了基地健身室里所有的瑜伽球、篮球、乒乓球、玻璃弹球和双面胶带,做成了一个能让密集恐惧症者发疯,让我自己看了也不舒服的玩意。
  
  “它开始往神像上涂血了,它开始出来了,上线动力系统吧。
  
  从山洞底部走到这里要五百‘根’,约合七百五十米。‘根’是它们尾巴的平均长度。它们每探索到一个新的生态洞穴,走到五百根尾巴那么深的地方,然后在那里修一个小神庙,将其视作洞穴的尽头,不再深入了。
  
  所以我并不着急,我开始用喇叭下通知,我要发动“大乌龟”了,人们开始暂停手中的工作,过一会,基地的车库就得清空,人员撤到里面,所有的用具收箱固定,因为打开车库门就像太空中打开气密舱一样,区别是太空中的气密舱空气是往外吸的,而这里,是大风夹杂着砂石往里刮的。
  
  “大乌龟”是战争时代的重型运兵车改装的,二十年前,它可以搭载一个排的士兵,外加一个基数的弹药补给。它可以挡住次声攻击和集束炸弹,公司的无偿支援队来到这个行星的时候,遇上这种季节性的狂风,便把这类战争机器的制造模板发送过来,宣称只要稍作修改,就能作为风季出行的交通工具使用。
  
  我们确实把战车改装成了货车,炮塔换成了装卸用的机械手,人员舱换成了货仓,给装甲增重。殖民地为了戴好“善良文明”的面具,特地开通了狂风季节的运输服务,帮助当地人在这个时候出行,输送货物,殖民地自己也能调配资源。
  
  让这些原住民在本该蛰伏的狂风季节出行,就像叫醒冬眠的狗熊让它出去吃烧烤,或是强制扶老太太一遍一遍过同一条马路一样,违背规律,也毫无意义。可高层领导却把这个当成了极大的创意,要求这个恶劣行星上的分部本年度至少把一个当地人弄上车,用以展示地球人的善意,提高殖民公司的形象。
  
  嗡嗡作响的蜂式摄像头在周围找角度,准备以最佳的摄像效果来记录这个即将编入历史的场景:外星人登上地球人的载具。我想,这些烦人的东西会不会在将来的路途中一直纠缠着我们,会不会把我们的争吵、瞌睡、抱怨也记录下来。
  
  当当——当当!我们的外星顾客来了,他在地板上蠕动而来,就像一个发了霉的包子,又像一个不新鲜葱油卷,如果它真的是包子或者葱油卷,那么它的体积足够全基地的三十口人吃一顿的。想来我多久没吃过面食了,自从馒头被评判为低效率的食品之后……
  
  我看着它慢吞吞的把自己拖进乘员舱,并在身后留下一道绿油油的尾迹,好像书法大师的糊涂乱画。乘员舱跟驾驶舱是隔开的,这是公司工程部少有的英明举措:人类受不了它们粘腻的分泌物,而它们受不了人类谈话产生的声波。
  
  乘员舱很宽敞,可以装八个装备齐全的成年人,现在为了让它舒服,我们把座椅都拆掉了,所以它比我们舒服得多。
  
  “等没风的季节到了地面上,它就是一条好汉了。”人类学家爬进了驾驶舱,坐在副驾驶上,我连忙用机械附肢清洁他身上的外部残留物,洞穴里到处都是霉菌、孢子、水雾和别的分泌物,各种生物挤在一起,就像一个没熟的海鲜蒸锅。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运行最后一次系统自检。
  
  老王说:“你知道它们有两种形态,在洞穴里是皱皱巴巴的,到了无风的季节,它们爬到空旷的室外,肢体就会展开,像一只大海星,皮肤抻得紧紧的,尽可能接受阳光,可以说是半透明的。就像海蜇一样漂亮。不过那个时候,它们会在原野上狂奔,啃吃新鲜植被,喝流动的水,寻找新的可以居住洞穴,当然,还有交配。
  
  “我见过它们撒欢的样子。”我说,“跟现在比是两种生物……你身上的气味怎么这么熟悉?
  
  “身为仪式的一员,我也得‘贡献’我的一部分。”老王暧昧的笑了声,接过我连忙递上的卫生纸,“说道哪里了,它们在哪个状态下,神经系统的资源会更多分配的在运动和感知,而不是思考和表达,也就是说,它现在是《生活大爆炸》里的书呆子,等出去了,就摇身一变成了橄榄球运动员,只会奔跑、喝酒和交配。所以,我得抓紧时间跟它交流,趁着它还有智慧。
  
  “嗯。”我一边核对补给列表,一边测试各个操作杆,一边发放撤离通知,一边做午饭。“你们是怎么说动它出来坐车的?”我想到一个话题。
  
  “一个洞穴,属于他的单独的洞穴。那个洞条件很好,大,而且水源丰富。会给它装单独的栅栏,带基因锁,它可以自主选择什么人进去。它还想叫人给它配一台自动机枪,让它打死靠近的同类,以免它们嫉妒。
  
  “真狠。”我说。
  
  “那是当然,它在雕像旁边深情抚摩,捏孢子花,供奉肉虫的卵蛋的时候,可真就跟小说里的舔狗一样。它唱的颂诗你真该听一听,七十多个隐喻,还带着押韵,而且一个副词也没有。人类不也一样?他们几分钟前还大声喊着神、和平、富足、洁净,可接下来就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扔原子弹。
  
  我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外面的狂风会阻碍我们的通信,至于量子纠缠设备,我们这一车三人也没条件用,所以一出这道门,我们就与世隔绝,全靠自己了。
  
  “明白明白。”人类学家不耐烦,“耐得住寂寞,是学者最基本的要求。
  
  车库开门的那一刻,乌黑的砂石被狂风卷着,瞬间让灯火通明的空间变成了一片黑夜,小石子在车上、车库里刮擦,打出点点火花,就像闪电,又像地球上的萤火虫。“大乌龟”的八个动力球开始发出嗤嗤的响声,那是展开纳米粒子的声音。
  
  “乌龟”向前一滑,出了车库,来到了这个行星的天空之下,这里的能见度,就算是河北雾霾的两倍也是轻的,就好像处在一个连绵不断的黑风中,周围一开阔,立刻展开环形力场。它不会跟太空船上的变流碟一样三百六十度绝对防护,也没有精细到能过滤不同材质的程度。这里不是太空,还要在地面上行驶,还要循环空气,还要自动采样,所以只是围护了一圈,让风沙至少不会直直的击打在装甲上。
  
  老王先问候后面的乘客。一个语言翻译模块在他身前投射出来,那东西是个球体,简称译球。“原住民”不是用发生交流,而是用皮肤褶皱的图案来表达。我们给了它一个“实体”的译球,那是一大团可以随时改变“队形”的悬浮微粒,用于模拟它们多变的皮肤褶皱,向它们传达信息。
  
  “居住舱是否习惯?”老王问道。
  
  它的回答了,扩音器里发出编译的人类语言,一个投影也显示出褶皱的凹凸图案,就像盗版资源里的字幕总是既有中文,又有英文。
  
  “你们的窗户不错,又能挡风又能看到外面,以后我也在我的洞穴装一个。”它说,“我喜欢这里,我想舒展。
  
  它要在我的车里变成大海星?
  
  文化人类学家低声道:“要是舒展了,那它的智力就下跌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你喜欢这个神像吗?”我试着挽回一点,“这是我用人类的东西做的,你可以体会到它们的给你的触感是不一样的。
  
  “我烦透了神像,洞穴那一边明明还有很大空间,就因为有那个破玩意立在那里就不准再走下去了,我们只能新找一个洞穴,我不想在我的世界看到这破玩意。
  
  太“棒”了,早知道这样我这个太空多臂技术员,就不得罪那群只有两只手的阳光青年了。
  
  “外面的场面是你的种族从未见过的,你可以仔细观察学到点什么,这样可以回去跟你的同类交流。”文化人类学家循循善诱,“我们也可以把传感器上的图像给你看,想象一下,你的知识和智慧会让你成为每一个洞穴……小李,给我调出监控。
  
  画面很不清楚,大概是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抖动。车内传感器开始闪烁,什么东西在里面乱吹乱打。
  
  “它变身了,说变就变。”老王叹了口气。
  
  “反正它已经上车了,公司的任务完成了。”我说,“只要送达目的地便是,我们就当它是笼子里的大猩猩。
  
  眼前的悬浮球不停的变幻着纹路:“放我出去!我要奔跑!
  
  “外面是狂风,你知道的。”老王道。回答他的是一阵砰砰作响,那“海星”的六条长腿在里面又蹦又撞,动态传感器吱吱报警。
  
  “平静下来,稳住,回想你母亲教会你的冥想:那永恒的接触,石与液的交流,静止与搏动的交融……”
  
  “不!不!”小球剧烈变动,几乎拉成一个海胆。
  
  人类学家一声叹息:“我的课题完蛋了,在洞穴里没法单独跟一个个体交流,现在好不容易隔开了,结果成了这个样子。
  
  我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灯照出一片混沌世界,地平线十分模糊,寸草不生。在这一轮轮疯狂的飞行、撞击和摩擦当中,竟然会有孢子或者种子存活,这足以让地球的生物学家和诗人发出感叹。到了暴风季节后期,就会出现降水——那些雨点在落地之前,早就跟半空中狂舞的沙土混合,像一个个泥团,相继落地。等到狂风季节止息,大地一片湿漉泥泞,就好古埃及时代尼罗河刚刚泛滥后的场面,这是这个星球实际意义上的“春天”,也是原住民纷纷出洞,舒展身子的日子。
  
  但不是现在。
  
  海星在车里闹腾了生长十个馒菌的工夫,终于消停,瘫在了窗边。老王闷闷不乐的插上脑接口,“我要跟列维施特劳斯谈一谈,看到我流鼻血就叫我一声。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闭上眼睛,浸入蛋白质硬盘里的虚拟世界。我看到车内稳定下来,就转入了自动驾驶,开始忙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装作有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没反应,就拿出了剪刀。墨藻是十多年前才发现的外星物种,造氧效率极高,风干后能当烟草的替代品。头发是培育墨藻的最佳原料,它不是提供营养,而更像是“土壤”。我是天生的秃顶,没法自己产头发,只得找机会剪别人的。
  
  我小心翼翼的把老王的大背头剪成了不规范的平头,除了接口附近,害怕剪刀的刀刃弄坏了线。当老王醒来照镜子的时候,我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背后传来一声:“嗨?
  
  “哐!”吓得我一哆嗦,
  
  “是我。”译球泛出波纹,我望向监控器,只见“海星”开始收缩、发皱,变回一开始的模样:学霸模式。
  
  我连忙伸向唤醒开关。
  
  “不要,我要跟你说话。
  
  好吧,它是客人。
  
  “请问你怎么称呼?”我问。
  
  “你们给我起了名字,叫哥伦布,说我跟你们地球人当中一个同样叫哥伦布的人很像。
  
  我苦笑:“我已经称不上地球人了。我的基因被修改过,我有六只手,没有腿,出生在轨道空间站的培养袋里。我是为操作太空船而设计出来的,可惜几年前公司裁撤了太空航行业务,外包给了另一家公司,我就得操作地面设备了。
  
  “我没听懂,但它们叫你‘小妮(李)’,以我对粗浅的理解,你至少有个姓,地球人都有姓,这是家族财产继承的证明,不是吗?
  
  “我本来的绰号是‘小李子’,因为对我——还是堆细胞时期的我——进行基因编辑的时候,去掉了生殖能力,他们说这对我的工作是好事。过去人类当中有一种职业,需要割掉人的生殖器官,对任何生物来说,因此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是个十分羞耻……”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是怎么在一场一对三的斗殴中立威,把“子”去掉的,“哥伦布”就不耐烦的发话了:“算了,我直说吧,等发现下一个洞穴的时候,别树立那个愚蠢的雕像了,走下去,看看能发生什么。
  
  “你可以在洞穴里自己探索。”我说。
  
  “长老不允许,说这是传统,神规定这个距离就是这个距离。我觉得你们人类应该会赞同我,就向你们求助,好歹弄个‘咬空(遥控)’小车下去探测一下。当时你身边这个人说不同意,要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保卫我们的文化传统,还去跟长老告状,害的我被长老乱刺——哦不,大骂——了一顿。
  
  “你提过遥控,说明你也有顾虑,担心咱肉身过去的时候,会出危险,是吧?
  
  “对……”
  
  “我只是个操作员。”我委婉的拒绝,“不管事的,我们只能按计划来。
  
  刹那间,“哥伦布”哆嗦了一下,当场“舒展”,对着监控器一阵乱拍乱打。这个时候,它不仅仅像是海星了,更像一只狂怒的怪兽。“大乌龟”再次剧烈摇晃起来,在狂风的“助推”下,险些翻倒在地。如果它是个人,我早就把它骂惨了。
  
  看到它人的愤怒,我反而回想起我的过去。我还很小,还没有定制外骨骼的时候,培训师在通信终端上强调,我这样的人,基因里是注定在飞船和太空站里生活的,行星上的重力、气压、恒星辐射,都会对我们的健康造成不利影响,住在地面上,就像住在切尔诺贝利。但这一切专业的预防和,比不过管理层的几句话,几个文件。我们的生活,在那些“领导”眼里,也比不过报表上的一两个支出的数字。
  
  我也是曾经愤怒的,但总要接受糟糕的现实。“哥伦布”顶多只是梦想没实现而已,它好歹还住在自己星球上,甚至有一个自己的洞,我算什么呢?
  
  “新”洞穴到了,它并不是距离遥远,也不是处于险恶之地,只是恰好被一层较薄的岩层层盖住,“海星”状态下的原住民没法发现而已。人类的探测设备可以发现这么一个空洞,可以发现它是这一套地下生态网络的一个末端,可以住人。我尽可能靠近,把护盾展开为圆顶状,然后穿上重型外骨骼,下去从岩层里开一个洞。这个方法是钻一圈洞,把次声弹插进去,振开一个出口。我不能用更快捷的办法,比如等离子或是激光,因为高温会毁灭岩层下面的生态系统。
  
  地面上走路比太空行走蠢多了,太空行走只要拉着一根绳子,用手腕和拇指操纵背包上的推进器即可,现在,我得走路,一边依赖着地面,一边又用双腿和机械撑离地面。在太空,后面的飞船里是一船舱安安静静的冬眠箱,就算我用粒子束扫射陨石雨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现在,我背后,是一个发疯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懒得理人的所谓学者。他们中间还存在着矛盾,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大概长了两个馒菌的时间,我回到车里,启动声波弹。
  
  脚下震动起来,就像挨了一颗陨石,弥勒佛颤颤巍巍,锦鲤左摇右晃,像章的红线纠缠交错,“哥伦布”吓得又缩回成包子。文化人类学家忙不迭弹出插口,“怎么到处都是噪音噪点,你干了什么?
  
  “我在开洞。”我说。
  
  “你们应该提前准备设施的。”人类学家进入了导师模式,“现在可好,事到临头才干活,耽误我们多少宝贵的时间!我要找你们领导反映反映,改善一下……这什么声音!
  
  岩层开始碎裂,狂风涌入其中,发出一阵刺耳难忍的尖啸。我连忙前进,“大乌龟”撞开已经松掉的岩层,洞中崎岖,“大乌龟”摇摇晃晃,车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人类学家也来不及指责,抱头蜷缩。
  
  我在洞口停下车,砸固定桩,重置力场,展开外层护板来给岩洞“堵口”。等到风停的时候,这些防风装置才撤下,否则打开的洞会被风沙填满。车一停稳,老王就不顾人类学家的斯文,拿上翻译球,爬出驾驶舱,到后面去,要跟“哥伦布”面对面表功。
  
  “别忘了拿上那个神像,还有测距仪,我们要给它把一切都安排好!”老王不忘了安排我做吃力不露脸的活儿。但我无论怎么着都得先把那些神像扶正理顺再说,面板上的数据可以设置,就算机械故障也可以维修,但如果得罪了某些说不清的神灵,我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爬出驾驶室,踏进密密层层的苔藓和腐殖质中,洞穴里多雾而湿润。为了避免洞穴环境影响车里的设备,我小心关门,然后割一块洞壁上的新鲜馒菌给“哥伦布”吃,补充它反复变身的能量消耗。原住民喜欢把成熟的馒菌放一会儿,等到生了肥腻蠕虫再下口。他们把这种过程当成是烹饪,当然,如果拖的时间久了,蠕虫会把馒菌吃的只剩外皮,同时生出咬不动的硬壳,学会滚动觅食,这个时候再吃,就相当于“饭烧糊了”。
  
  正忙着,只见一团黑黝黝、沉甸甸的东西从头顶飞过,掉在不远处那个珍贵的水洼里,激起大团荧闪闪的飞虫,我走过去,只见是人类学家,连忙把他拖了出来,他呸呸吐着嘴里的东西。
  
  “它想深入?”我问道。
  
  “它在你后面拦住他!
  
  我回过头,只见“哥伦布”的腕足就在头顶,那多刺的粗糙的表面,让我想到了狼牙棒,那个“狼牙棒”落下来,我连忙举起六条手臂,把它架住——那东西力气很大,我的机械脚陷进了泥水里,越来越深。
  
  “冷静!冷静!我们这是为你好!”老王叫道。海星甩起另一根触手,将老王打翻近了泥里,我意识到,这里没有翻译球,人类和海星是无法交流的……
  
  它另一根触手从水下突袭了我的机械脚,把我掀翻在水中,眼前一团气泡,形形色色的浮游虫在我的口鼻间挣扎。
  
  更多的触手压在我身上,我意识到,我这个为太空舱而生,从小到大接受珍贵的节水训练的人,就要被淹死了。
  
  忽然,好像老天爷还要我活似的,触手“撤去”,我连忙爬出水洼,污浊的空气涌进肺部,但它此时就像刚从反应箱里抽出来的还要鲜美。
  
  它跑了。没找我要遥控装备,这说明它探求的欲望的确很大。
  
  老王从泥里爬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水草,“我们得把它弄回来,这个行动的前提就是尊重!它们的长老该怎么骂我们!我们的职业前景要完了!
  
  “五百‘根’后面有什么?”我问。
  
  “你还管这个!”人类学家大怒,“如果你想挽救自己的生活,找些能拿来当武器的东西,跟我走!它违背了它的族群的规矩!
  
  我们回到车里,找工具。人类学家有一支枪,真正的武器。我不得配备武器,因为大家认为我受到的待遇不公平,随时都会激发反社会倾向。我拿出的最像武器的东西就是射钉器和钻头,还得余出手扛着神像。
  
  “你走在前面,它先扑向你,你顶住它,我在后面越过你开枪,完美。”老王说出了他的计划。
  
  “哥伦布”在洞穴里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各种苔藓、霉菌、蠕虫巢穴组成的“厚地毯”被海星触手一刮,一片狼藉。我们轻易走完了五百“根”,深感它们的生存空间的狭小恶劣。立下神像,用胶带粘好,望向更深处,似乎没什么区别。
  
  “那后面有什么?”我问,“有害空气?怪兽?病毒?宗教禁地?
  
  “管它呢!”人类学家道,“我们是抓人,不是探险。
  
  “我们总得做点准备工作。”我说。这时,枪口里闪烁的红光照到我脸上。
  
  “五万块。”人类学家说,“五万块是你从一团细胞培养到现在的培养费,也就是你本身的身价,你这身装备放在黑市可以卖七万,你猜猜我上学时候,一年的学费是多少?
  
  上学还要掏钱?
  
  “十五万。”他说,“还不算生活费、教材费还有杂七杂八的娱乐社交费用。所以,给我在前面带路!
  
  毕竟那人拿着枪。
  
  越往前走,洞穴就不是那么“生机勃勃”,且开始向下陡峭,到处都是结块成片的干苔藓,菌类,好像洞壁上覆盖了一层鳞片,鳞片上下,根茎层层叠叠,粗壮圆滑,向“外”面伸展开去。
  
  我展开辅助附肢,好让自己走的稳当。人类学家在后面跌跌撞撞。时不时扯着藤条,“里面都是水”,他叫道,“并不是没有生存物资,但还是成为禁地,这需要好好研究。
  
  前面豁然开朗,甚至一片光明——我们发现自己所处的洞穴只是“支线”,通入一个更大洞穴的侧壁,它的“主线”直径得有五六十米,洞壁上有潺潺流水声,岩石嶙峋,到处都有踏脚之处。洞穴内并不空旷,被一根根晶体状的立柱分割,我看不到“柱子”的两端,因为两端都深入洞壁当中,也许它们大部分都存在于密实的土石之中,露出在洞穴的只有一小段。晶拄浑浊,凹凸不平,很明显被水流和附生的植物侵蚀过。
  
  晶柱倒映着附着在洞壁上的植物的荧光,那些说不清的东西就像卧室里的小夜灯,吸引着形形色色的蠕虫、飞虫,也许是捕食,也许是授粉。
  
  “这里恍若圣殿。”人类学家感叹。这时,我们的手电也罩上了一团“迷雾”,大量的小飞虫注意到手电无与伦比的光源,开始聚集在我们周围。
  
  “没有菌毯上的脚印,我们找不到‘哥伦布’的踪迹了。小心脚下,到处都是掉下来的碎裂晶体,不知道它值多少钱。”我说着,垂下一支手,拾起一块,“边缘很锋利,几乎是半透明的。
  
  大的有砍刀那么大,小的犹如碎瓦,踩上去,还不一定是碎掉还是打滑。
  
  “拿给我看看。”人类学家说,“这玩意不错,现成的石刀,我开始觉得‘哥伦布’是对的。
  
  “咔”的一下,人类学家在石壁上一敲,“现成的石刀”当即碎裂。
  
  “太脆,没法用于雕刻,但是……”他挥了挥流血的食指,“伤人可以。‘哥伦布’就几条肉足,没有我们这样的防护装备,它会受伤的。
  
  忽然,晶柱上闪过一团阴影,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许多碎裂的晶片从天而降,伴随着荧光的反射,恍如一团萤火虫——朝着我们砸下来。它们十分锋利,沿着洞壁滑下,顺便割开了许多藤条,湿漉漉的碎片弄了我们一身。
  
  “它在那里!
  
  人类学家举枪开火,光点冲入晶柱之间,划出一道螺旋形轨迹,不知打没打中。
  
  “我们击中它了。那东西就在我们正上方,我看是想推点什么东西下来。”人类学家说,他盯着枪身上的瞄准屏,“这是采集生物活体用的制导子弹,或者说是个微型无人机,比你这一身行头都贵。它可以释放镇定剂,过去无风季节时我们就这么抓原住民。
  
  “然后咱怎么着?收尸?”我问道,清理着身上的碎晶片,我没有毛刷之类的东西,所以弄得满手血痕——如果说担心那些危险的晶片,那么长老的禁止倒是有点道理。
  
  “必须的……”
  
  一声巨响,“哥伦布”从天而降,击中了人类学家,后者当场失去平衡,两者一起跌入了洞穴的更深处。
  
  蓝血乱飞。
  
  “老王!老王!”我连忙沿着掉落的踪迹向下爬行,连着爬了三个晶柱,才看到那一大滩蓝血——原来那只是“哥伦布”的一大根触手而已。触手下面是人类学家本人,他的耳朵贴着他的脊柱,脖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白色的脊柱从血肉里刺出来——他死了。
  
  触手上有一个弹孔,我明白了,它知道那子弹在释放什么,于是用晶片把整个触手切下,就像丧尸片里被咬了手臂的人就切下胳膊一样。
  
  下一个可能是我。给人类学家收尸,这是必须的,但当我全力把尸体往上拉的时候,也是容易被袭击的危险时段。
  
  它对我给予希望,我没帮它,它更恨我。人不恨一开始就对他不利的东西,而是恨让他失望的东西。
  
  我拿起人类学家的枪,上面显示指纹不符,无法使用。我扔掉枪,拿上翻译球,然后向上爬。
  
  这里都是石头,我看它拿什么止血,只要流血,就是留下痕迹。我沿着蓝色的血迹走——或者说,半走半爬,因为这个洞穴并不是横向也不是竖向,而是斜巷,忽上忽下,甚至曲里拐弯,带着岔路。晶柱也时蔬时密,我常常从晶柱之间的缝隙钻过。也常常从一个晶柱跳跃到另一边的石壁。血迹愈加稀疏,我也离得出发地愈来愈远,千辛万苦之后,我爬到了一个分出去的小型洞穴跟前。
  
  大量的“藤蔓”延伸进去,它们伤痕累累,流水汩汩。血迹已经没有了,触手走过的痕迹取而代之,霉菌和苔藓开始多起来,我意识到,这些洞穴都是连通的,沿着它走下去,就是另一个通往地面的“出口”,而出口的五百根那么远的地方,挤满了避风而守在这里,蜷缩成包子的原住民们。
  
  它在找“自己人”。我心里暗暗叫苦,所有的“原住民”都长了一个样子,它要是混进去,我该怎么分辨?我只得加速向前走着,地上很湿,到处都是水,“哥伦布”一定收了很多晶片,一边走路一边随意割开藤蔓,我想,没了这些“输送道”,洞穴另一边应该会很快干涸。
  
  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真正的神像,但分辨不出面目——它被踢倒,砸烂在泛着蓝色的尸体堆中,到处都是遍布割口的原住民,它们都维持着包子的形态,就像传统的那样,它们对拿着武器的同类毫无抵抗力。
  
  我继续走下去,“五百根”,一点也不远。如果这里有人类科考站驻扎,那么地球人的武装分分钟教他做包子。如果有驻扎的话,所以我连忙发出全频道求救信号,把遭遇的事情用文档简单编辑发送,戴上了通话耳机。
  
  没走几步,眼前赫然一片群魔乱舞的怪诞场面,一个怪物对怪物的屠宰场。
  
  “哥伦布”现在成了一个皱巴巴肉球,它上面沾满了蓝色的血液,每一片褶皱都夹着一根锋利如刀的长晶片,恍如一只变异的海胆,它在不停的晃动、滚动、伸缩,攻击,它周围的原住民绝非被动,它们有的在狭小的空间里展开身子搏斗,有的夹起不多的工具砸将过去,但这似乎没什么卵用,“哥伦布”装备精良,浑身刀剑,它很快掌握了技巧,劈砍,突刺,躲避,哪怕是印度电影里的多臂罗刹也没有比它更溜的。
  
  “停下!”我大叫,喊了几声,才想起来,掏出翻译球,“哥伦布给我停下,别的让开!
  
  “哥伦布”怪狠话不多,径直朝我扑来。
  
  我已经挥起电锯、射钉器、等离子喷灯和高速钻头,近战肯定比那些“刀片”要强。摆足了架势,正欲将其大卸八块之际——它皮肉一弹,许多晶片掷射而出——我连忙躲到一旁,它们在外骨骼上响亮的碎裂,没响的,插进了我的皮肤。
  
  “我要生存空间!”翻译球打出字幕。
  
  顾不得查看伤势,我挥着六根手臂,一套风车拳,打将过去。
  
  “我们给了你一个单独的洞穴还不够吗?
  
  蓝血和碎片齐飞,电锯被血肉卡住,钻头也是,搅到了它的皮肉里,拔不出来,我连忙松开手,东西不要了。
  
  “不好意思,舒展了记忆不行——我忘了!
  
  它被等离子喷灯的火焰逼退,我连忙发射钢钉——这是我唯一的“远程”武器。
  
  “那你现在回去!”我叫道。
  
  那些钉子落在它的粗糙的表面上,似乎只是平添了几片装饰。
  
  “我喜欢现在的感觉!
  
  又一波晶片甩过来,喷灯掉在了地上,连着还有三个手指头。
  
  别的手已经抽出了野战刀,但它太小了,这时,仿佛救星来了似的,耳边的通话器响了:“救援来了,但现在别动,别跟我对话,做出痛苦的样子。
  
  我感到诧异,正确的救援应当是一颗子弹,一群人,而不是命令我装怂。要知道,我还有五只能用的手呢。
  
  但我的成长中就伴随了“服从命令”的催眠教育,我下意识的照做了,实际上,我确实疼痛难忍,除了手,还有之前插进胳膊、脸上的晶片伤,有不少已经断在伤口里了。
  
  我放任疼痛的感觉侵占自己的意识,蜷着身子,捂着残手,跪倒在地。
  
  “表现得很好,”耳机里的声音在鼓励,“下一轮打击时,要叫出来,越大声越好。
  
  如期而至,“哥伦布”又来了一刀,砍在了我的肩膀上,力道极大,我跪也跪不住,倒在了地上,我知道它想砍我的脑袋,但颈部被外骨骼保护着,它本来是帮我的颈椎抵抗行星重力的。
  
  我发出所能做到的最凄厉的惨叫。
  
  “很好,就这么躺着,别动,我们来了!
  
  我看到许多脚尖和鞋底,然后是淡蓝色的弧光,某种电击绳网缠到了“哥伦布”身上,不一会儿,它也倒下,蜷缩,变回了熟悉的褶皱形态。它颤抖着,翻译球打出最后一条字幕:“我感觉我们被坑了。
  
  我翻过身子,只见半空中悬浮着几个摄像头,它上面溅满了血,有蓝色的血,也有红色的。
  
  经过两个星期的治疗和休息,我又能上岗了。这两周,公司在忙着大量传播我被折磨的视频,和被触手砸死的人类学家的全境照片。以示这原住民根本不是什么善类,它们是杀人的异形,是凶残的触手怪,人类不单要开发这里,甚至还承担的着教化种族的责任,就像十九世纪中叶,英国人应当教化黑非洲一样。
  
  第二件事,就是已经在布撒天气控制力场,平息暴风,舆论风口一到,立即投入人员设备,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把我身上的晶片拿回去化验过了,那是造半导体的绝佳原材料。
  
  我康复后得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回去找到那辆堵了洞口的运输车,把它挪开,为开采用的工程车辆让路。
  
  车辆在洞穴里停了好久,孢子植物已经蔓延进去,一些虫群也在里面做了窝,几乎形成了生态系统,我把车开到外面的平原上,把它彻底清理再开回去,免得污染了人类居住的隔离基地。
  
  清理到乘员舱的时候,我发现循环系统多了一个气袋插件。
  
  它用于释放兴奋剂。那兴奋剂不是好东西,是在紧急状态下,给缺乏营养和氧气的宇航员提神用的,平日里要是用,会让人莫名亢奋,产生攻击性。
  
  这里可不是太空,它根本不会被带到这里,甚至根本不可能,除非这是故意的,有计划的。
  
  我想起“哥伦布”的话:“我感觉我们被坑了。
  
  我拿出一个洞穴里用的垃圾回收袋,把气袋密封包好,以免里面还有残留。它将来的命运,我自己也说不准,也许公司里会派人回收这个东西,也许我应该找个机会,利用这个袋子争取一个空间站调度员之类的职务。
  
  擦干净那些佛像、锦鲤、像章,重新上路。望向远方,只见大地已经不那么恶劣,藤蔓从洞穴中蔓延而出,带来了一片片湿润和绿意——这一切比漫天的风沙好太多了。
  
  我发动了汽车,这次回基地,肯定用不了五个小时。
  
  但愿这次是对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