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是机器越发的像人，还是人越发的像机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它劝我好好休息一阵子，并给我拿了些安神止痛的药来缓解我的头痛。公司知道我的情况后准许了我的病假，我要想的只是该怎么休息了。我知道我可以摆脱枯燥的设计工作了，不用理会公司精确到分秒的工作规划，让我还记得我还是个人。我想到了家乡，火星上一个没有了关于我的记忆的家乡。
　　
　　我坐上了通往家乡的高速列车，说实话这里的服务差到极点了，提供服务的机器人半天也没见到一次，列车设备也是很久没有修理的样子，晃动的响声就像是我花钱去听刺耳嘈杂的音乐会。但他们不会害怕没有顾客，因为整个周围很大的区域里只有这一家列车公司，他们早已垄断了这片区域。列车快速的飞驰着，周围的景物也模糊的看不清。说到底也没什么可看，列车行程外面有一层极其坚固的罩子，黄褐色的，已经与土地融为了一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植被。据我所知保护罩是要建成两层的，一层保护罩出现损坏极其容易发生危险，但是列车公司否决了这个方法，原因是花费太高。
　　
　　车行驶到一半，过了繁华的都市圈，到达了工业区。原本空荡的车厢顿时满了起来，上来了许多工人和劳动者。一位健壮的中年男子坐在了我的旁边，刚坐下身，他身上的热量和活力就迎面而来，巍峨的身躯占据了座位并越到了我的位置。他摆着一副憨厚的脸色对着我说了声“抱歉”。我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的点点头以示明白。
　　
　　列车飞速的前进，旁边的男人稳定了身子，我这才看清了他的手臂，或者说是不得不正视他的手臂。那是一只足够大的机械手臂，正合他的体型相衬，安置在肘关节处，而这种重型的机器手臂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了的。他显露着机械的外壳，没有覆盖人工皮肤，使这个装置露出原本冰冷的模样。这人何至于不装上皮肤呢？有些暴力性的人偏好于钢铁的力量而故意显露，更有甚者截断原本的手臂换上机械手臂。但眼前的人并不像那类人。我思来想去，莫不是一个舍不得花钱的人吗？诚然人工皮肤不贵，但以后的保养是不少花钱的。
　　
　　我思考了很久，或是眼睛一直盯着男子的手臂让他发觉了。他挥着自己的机械手臂向我打招呼，我猛然间回过了神。对他说道：“对不起啊，只是有点好奇。”
　　
　　他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反而大大咧咧地回答我，露出了自豪的神色。“这有什么吗？这很常见啊，若要看只管看个够。”
　　
　　他伸手靠近，我本不想在劳烦他。但是看仔细后却让我产生了疑惑。我问他：“什么时候安装的这个手臂？”他说：“两年前，因为意外失去了手臂。有什么问题吗？”他善意的回答却让我有些羞愧。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询问了另一个问题，“手臂灵活吗？可曾出过问题？”
　　
　　他摇着头说，“没有”。
　　
　　我长舒了一口气。毫无疑问，这个机械手臂是我们公司生产的，属于十几年前已经淘汰停产的落后产品。我想对他说出原由，但又不知如何下口，生怕扯出什么麻烦。这时列车到站了，我站起身对他说了一句：“最好去正规商店里维修换新。”他没再回话，沉默的低着头。出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的那一丝苦笑。
　　
　　我真切的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是陌生的，完全没有关乎我记忆的存在。我在这里出生，却不在这里长大。父母很早从这里离去，又很早的死去，脑海中关于家乡和父母的记忆都似云烟消散了。
　　
　　我打开了隐藏的智能终端，开机的瞬间，漫天的广告就插播出来。有关于安神的药物，飞行器的推荐，还有最新的机器义肢......我没有感到惊讶，广告的推送一向如此，像是未卜先知般的知晓我的经历——不管我是否需要。
　　
　　我花费了一些钱一次性消除了所有广告，这实在是太过烦人。我原本是按月份交过钱购买消除广告的服务，但是现在出现了高级的广告，需要购买更高级的消除服务。我厌恶这种无极限的贪婪而停止了续费，导致了我如今花费更多的钱来消除广告。
　　
　　我用智能终端搜索了附近的道路，在它的指引下我慢慢走到了一个城市的外围。我看清了眼前城市的模样，鳞次栉比的高楼建筑排列在一起，道路像城市的血管纵横交错，报废维修的、刚刚建成的建筑都聚集在一处。中间矗立着一座极高的信号塔，足足百十米之高，城市里的智能机器全都受它控制。浮在半空中的飞行器来来回回的在高楼中穿梭，智能巡警永不休息的戒备着，以防事故的发生。
　　
　　进入了城市范围，我拒绝了载客的飞行器，时间多的足够我随意闲逛了。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沿着道路走着，时不时打量两旁的警备机器人。他们全神贯注的观察周围的情况，没有一丝的松懈，而周围的人类对他们熟视无睹，显然是早已习惯。
　　
　　突然间一个奔跑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我看出了他腿脚不便，右腿明显是老旧的机械腿，以至于我都听到了关节撞击的响声。他转身进了小的道路，身后还跟随着一个警用机器人。机器人的设备要比前者好的多，那是正流行的新型骨骼装置，由我们公司设计和生产，其性能优于市面上的绝大部分产品。
　　
　　出于好奇我跟了上去，当我转进那个巷路时就看到了他们。男子被机器人压在了身下，正好露出了右腿的原貌。不出所料是已经淘汰的产品，银亮色的表面上已经有多处破损，并且缺少了部分零件。警用机器用原装的右腿压在男人肩膀靠上的位置，使其动弹不得。或许是它用的力度过大，男子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哀嚎。
　　
　　“我不能呼吸了。”倒地的男子说道。
　　
　　机器人用着格式化的音色回答：“请保持不动，你已经被捕了。”“我会去的，放开我。”
　　
　　“请保持不动，你已经被捕了。”机器人继续重复着刚才的话没
　　
　　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不能动了... 妈妈...求你了。我不能呼吸了...不要杀了我。”男人的哀嚎已经变成了恳求。脸上也因为呼吸不畅变得有些发红。
　　
　　我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人。出于不忍，我说出了声。“你还要压着他多久？他已经不能呼吸了。”
　　
　　机器人显然没有理会我的话，依然按照它的程序办事。它回答：“请离开，正在执行公务。”
　　
　　我无话可答，它这么做自然是由人类设定的，况且我也没有权力去阻止这件事。就在我一阵恍惚之间，我的头开始疼痛起来，像是被人剥开了脑壳把玩里面的脑浆。撕裂的感觉使我痛不欲生，恨不得扯开我的头皮。
　　
　　疼痛感慢慢散去，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事。想到有人对我说以前的地球，没有垄断的公司，只有相互竞争共存；没有烦人的广告，只有人性化的推送；没有不公平的现象，只有人们的和平相处;没有永无止境的加班，只有依照兴趣的工作。这是真的吗？有吗？
　　
　　我迷迷糊糊的走开了，脑袋依旧迟钝。我应该干什么呢？寻找我以前的家吗？不，我想我根本没有家，无论是这里还是都市圈里。准确来说，我居住的地方由公司提供，每日的消费由公司报销，每月还会得到一大笔工资。而我的工作只是每月一份机械装置的改良计划和每年一份的研究成果，一连十几年从未改变过。我没有家，心中的我如此肯定地说，有的只是一个居住所。
　　
　　一声鹰的急啼唤回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一只机械鹰模仿真鹰飞翔，而在我看来是那么荒唐可笑。
　　
　　应该寻个住处，以此向世界证明我不是居无定所的人。我对着空气说出“住所”，没有任何停顿，眼前浮现出很多标识。由近及远的宾馆住所以地图的形式展现出来，此外居住的环境，客人的评论等等全都一股脑的写出来。发达的科技社会，我如此感慨到，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智端系统给我匹配出一个最适宜我的住所——它一向如此，但我从没遵从过它的抉择。当然，在已然决定好而我又无法改变的时候我会听从它们。正如公司给我生活的资本，我相应的在工作中听从住宿和活动的安排。像是命运又或是巧合，手指随意点在某处，之后预订付款一气呵成。就在十一月的某天，晴空万里，微风徐徐，我和我的记忆一起在城市荒原里游荡。
　　
　　我慢悠悠的走到了休闲旅游的区域，也找到了宾馆住所。如眼前所见，住所的门上是一块斑驳老旧充满历史岁月的木板，而不是浮现的霓虹彩光，木板也只有简单的“宾馆”二字。推开门并没见人，大厅的模样尽收眼底。小，很小。一张木桌，几把座椅和一个大点的柜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地方，特别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手工制作。手工制作的东西已经不常见，照例这种稀少的宾馆理应很受欢迎，但是眼前的家具抵不过模样丑陋。座椅歪歪扭扭一幅坐下就会塌坏的样子，桌子也如蹒跚老人一般左摇右摆，仅说柜台还算可以。宾馆也确实冷清，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人走动也没人吵闹，仅我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大厅。这种情况在我的公司里可是从未出现的，工作，歇息和就餐每一步都准确规划，就连什么人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也是规定好的。所有的人就是一个螺丝精确的运行公司的日常，每天如此，每天的情形也都如此。工作没人管理的状况，我没遇到过，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不像店主的店主从柜台门后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孩，以我年纪来说是年轻的，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说不上好看但也不丑，完全是普通少女中的一员。但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双臂都按上了女性化的机械假臂，并且没有用人造皮肤，就干脆的暴露在空气中。她就在我愕然中淡然地递过门卡，无视了我的表情，脸上没有一丝变化。不！或许不是，从她掠过我脸庞的眼光中，我看到了深藏的无奈和麻木。
　　
　　我在屋子里无边的想象着，想到了年轻的店主，她为何不装上皮肤呢？以我的角度来说，她这副模样很是奇怪，就像正常人类不化妆露出素颜一样不可思议。我想象不出原因，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时间似乎变得漫长，本该我工作的时间变成了在宾馆休息，何况我又不知如何休息。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用餐的消息竟迟迟没有通知。我想，我应该找店主问问。到了楼下大厅，那位女孩正坐在柜台上侧着脸庞看窗外的风景，一动不动的模样似睡着一般。说实话，这时的她很美，以至于我在询问她的时候语气不由的弱了起来。
　　
　　在问道为何没有午餐后，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这里本来就不提供午餐。要想吃的话出门左转一公里。”
　　
　　这里毫无疑问的是个偏僻的地方，但一顿饭都没有确实是预料之外的，更何况饥肠辘辘的我实在没力气再跑一公里了。因此我便换了一副恳求的语调说：“小姑娘，这里难道没有吃的吗？什么都行，好歹让我垫垫肚子，况且我会出钱的。”
　　
　　“钱就算了，如果真饿的话应该有些饼干可以给你。”说完这些后瞥了我一眼，又突然加大了声音接着说，“还有，老娘可不是小姑娘。”
　　
　　我突然被她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了，轻笑地看向她说，“好的好的，小姑娘，不说了，麻烦帮我拿来。”她看向我并没有回话，直接转过身进到了柜台的门后。在开门的一瞬，我的双眼看到了粉红色的墙纸和毛绒的玩具。
　　
　　她没有离开，我也没有。站在柜台旁我嚼着饼干有些忍受不了这种无聊，于是就想着和眼前的女孩聊会天。“这个店里就你一个人吗？”我问道。然而她满不在乎的对我说道：“是啊，父母都死了，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呗。”
　　
　　我颇有些惊讶，想不到的是她会把父母死去说的如此淡然。而后我向她说句抱歉，她仍一脸淡然表示没什么。想要转移话题，也是不想让当下如此尴尬。我又问道：“没有男朋友吗？
　　
　　让我更加尴尬的话从她口中又说出来了，她轻松的说到：“男朋友？难不成让我这两只铁东西帮他解决需求？要真的喜欢这口还不如买个性服务仿生人，比养我便宜多了。”
　　
　　我被她的话呛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或许看出了我的囧境，尝试着问我。他如此问道：“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设计师，做机械设计的。”
　　
　　“设计机器人运行和程序的吗？”
　　
　　“不不，那些智能终端就会做，还比人类的更好。我只是设计外观，升级方案的，这些人性化的方面智能是设计不出来的。”
　　
　　“哦哦，这样啊。”女孩敷衍道。“反正我也不懂这。”说完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接着又看向窗外了。
　　
　　“只有你自己经营这个宾馆吗？没有其他的亲人、智能佣人？”我再次问道，说实话我都觉得自己太过逾越。
　　
　　“你呀——真是有够烦人的。”她不满的说道，但是却没有因为我的刨根问底而恼怒，而是接着说道，“原本有我姐姐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走了，也不愿跟我这样的人联系了。”
　　
　　她接着问我，“别一直问我的事啊，你呢？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对啊，我来这是干什么的？我努力想出来这的目的，但无论如何总是想不出来，我越想脑袋就嗡嗡作响，甚至于开始疼痛起来，脑袋像是被人一点点削去失去了感受。恍惚之间我昏了过去，没了知觉。
　　
　　当我醒来就看到窗外的黑夜，一片苍茫。我整理思路，开始回想我自己。我想到我是谁?哦，我想到了，我是H-1347，这是我公司里的代号。我的名字是刘扬。家乡在哪？火星？不。地球？不......
　　
　　我绝望的把双手埋在了脸上，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双手慢慢变成机械手臂，变成了我亲自设计的、公司生产的机械手臂。理智告诉我这只是幻觉，但是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我害怕起来。我一阵恐慌，身体像是跌落到了无底深渊，眼看着持续不断的垃圾把我掩埋。我想象着没有了原本的手臂会怎样？我会画不出精细的设计图纸，会失去工作，会像被压倒在地的男人一般任人宰割，会想垃圾场内报废的机器埋葬在泥土之中！
　　
　　我发疯似的在床上抽打我的手臂，用抓、用打，用尽全身的力气，直到我精疲力竭。我虚脱的平躺着，任凭手臂上的鲜血浸透床铺。我幻想着可以证明我是我自己的理由，可是没有任何思绪......
　　
　　我终究不知道我是谁？在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