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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展丹青
来源: | 作者:风铮 | 发布时间: 2020-02-21 | 2609 次浏览 | 分享到:
《何时展丹青》作者:风铮

  王大宽在青石砌成的阅兵楼上坐着,我站在他身旁。相传,这里原是三国时横江将军鲁肃的阅兵之台。正是深秋,江南的秋风里却没有一丝水气,如同秋围时的烈马,挟着漫天的尘雾划过我的脸。我抬头望向天空,水墨色的天幕被一道天光撕裂,灰白的光映在阅兵楼下起义军闪亮的肩章和武器上;“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啊,我想道。那寒光刺痛了我的眼,我的心也跟着痛起来。
  从18岁那年被送入军营,至今不过七个年头。我曾是一名士兵,却似乎学不来那“军人的血性”,在营里混了五年不过是个小队长。两年前,我在一次与抗议者的小规模冲突中受伤,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我以为自己死了--恍惚中我甚至看到了泛着白光的天堂。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里,白色的床和闪着彩光的仪器摆在房间正中央,除此之外房间是连绵不断的淡蓝色,像三月淡淡的晴空。
  我抓着雪白的床单,是尼龙布的质感,很真实。我正准备掐一下自己,眼前骤然出现了一行蓝色的小字:“你好。
  我吓呆了。愣了几秒,我伸出手去摸,可那字看得见摸不着,仿佛悬浮在空中。“看得见吧?你还活着!”那蓝字说道。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蓝字消失了,几个穿着统一白色制服的人推门而入,走到我面前。为首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带着友善的微笑对我说道:“恭喜你重获新生!
  “新生?什么新生?还有,我眼前怎么会有那些蓝字?”我问道。
  黑框眼镜一如既往地笑着,说道:“听说你18岁就参军了吧?那些繁杂的原理技术恐怕有些难懂,你也不感兴趣。简单来说,我们救活了你,你还活着,只是我们可以通过芯片与你联系,就是你说的蓝字。
  “那为什么要搞那么一个…芯片?
  “因为,怎么说呢,”他短暂的顿了一下,“有一项特殊的任务要交给你。
  “我?为什么是我?什么任务?
  那黑框眼镜又笑了,“会有人向你解释的。
  之后,我一头雾水地被要求做了好多测试。具体结果不得而知,可我自我感觉还是挺不错的,就好像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能量充沛,充满活力。
  最后,一名女军官造访,我才终于知道了我的“任务”是什么。
  联合政府湘南省区军事总督王大宽是中央委员会副总书记韦成的表弟,王大宽凭借家中势力坐上总督之位,之后便不见有升迁之势;而韦成原本官低于他,凭着斐然的政绩,几年来步步高升,直至官至王大宽之上。兄弟二人从小不和,由于怀疑王大宽会生出嫉妒之心,进而与反动组织联合发动兵变,联合政府派我接近王大宽并监视他。
  原来是要我接近一个反叛的老总督啊。听说王大宽酷爱马术,我便化名李文,在马场大秀自己的马术技巧和强健体魄,就此“偶遇”了王大宽。他对我赞赏不已,言谈间也颇为投机,当我说明自己双亲早亡,伶仃孤苦时,他便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府上小住。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有些怀疑--一个军事总督,怎会如此豪爽大气而不张心计?是不是他的眼线已经暗中得知我的身份,准备将计就计?
  在之后的相处中,我发现,是我多虑了。近来没有大的战争,他几乎不管军务政事,其纵情游乐的洒脱架势总让我想到诗仙李太白。他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比我大不了几岁,看起来很年轻、血气方刚,言谈中从未提到过他表兄韦成,更不用说反叛兵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不止作为李文,就是作为我自己,也与他很聊得来。他从未提“小住”的期限,我也不愿走,“小住”变成了“长住”,我们开始称兄道弟。在此期间蓝字一直沉默,只是宣告自己的存在似的说了一句:“似乎一切正常?”我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的一天,王大宽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书房。“小文弟啊,我最近潜心钻研古代诗画,感觉…颇有所得!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做出了一幅《春秋花鸟图》,你看看?”我很惊讶,他居然懂得吟诗作画?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只觉得佩服,只怕他真是李白转世吧。画卷在书桌上缓缓展开--只见一条又长又粗,弯折扭曲的黑线,从画的一端连到另一端;黑线上下,画着三朵硕大的大红色的花,那花每朵四个花瓣,像电风扇的大叶片,正中间点着一摊黄色,还混杂着黑色斑点;那红色的花旁站着一只灰黑的大鸟,那气势简直像牡丹旁站着一只大乌鸦。右上角还有几个鲜绿色的三角形锥子,大概是远处的青山…画旁,笔触时深时浅、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诗”:春花秋月最美好,红花绿叶衬飞鸟。古来长江东逝水,今天美景青山绕。
  我抿着嘴看向他,只见他像个邀功的孩子似的瞪着眼睛,满脸期盼,嘴角的笑意分明地写着自信与得意。我再也忍不住,在他面前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直到喘不过气来,最后断断续续地挤出半句话,“我靠…大哥…你这叫'古代诗画'?你那是…树干?那一坨黄的,是…花蕊?那黑的是什么?苍蝇吗?还有…'美景'?还'最美好'?…这…也太丑了吧…”
  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说道:“那是蜜蜂…哼!”天哪,我没忍住,说错话了!他生气了,怎么办?我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那个…大宽哥,对不起,我…”他打断我,“哼,我就说嘛,我问那几个什么总参谋、主事参谋、军政参谋,一个个都说这是'笔墨抒胸臆,妙手绘丹青',把我夸到天上去了。看来只有你对我说的是真话!”我正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一拍桌子接着说道:“唉,真是!小文弟,现在我任命你为我的主事参谋,即刻生效!他们一个个都那样,我信你!”我一时有点蒙,只答道:“啊?”他便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了书房,把门一关,说道:“我这就起草文件!
  第二天,我就被当众宣布为王大宽的主事参谋了。在众人鼓掌之时,蓝字也来庆贺:“干得不错,保持待命!”之后,王大宽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小文弟啊,你等着,我慢慢练,一定有一天我要作出真正称得上妙手丹青的《春秋花鸟图》,送给你!”我陪笑答应,可见识过他的画功审美之后,我觉得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只怕他早就忘记这事儿了。
  从那以后,我便得以参与那些军政大事的决断。事实上,那些需要王大宽拍板决定的大事,他都会先与我详尽地讨论,然后再考虑其他参谋的意见。但这样的事实在不多,想必是王家人思前想后,为他们这大大咧咧的儿子谋了个官高权重又清闲自在的好官位。
  又是安稳的三个月过去。有一天一个年轻姑娘拜访王大宽,他把我支开,与她单独会面。这是那姑娘第一次来访,却不是最后一次。她来得越来越频繁,王大宽开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便是一下午,有时候独自出门,很晚才回来。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他心仪的姑娘,蓝字比我先起了疑心:“似有异动,留心观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我曾开玩笑般地问起那姑娘的身份,他只说“还不到时候”,说到时候一定会告诉我,要我不要多问。但我看得出,他的眼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放浪疏狂,多了几分责任与认真。
  一天,王大宽请我到书房见他。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房间一角堆着的十几个卷轴。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嘿嘿一笑,“那是我的《春秋花鸟图》呢,还没练好,你不许看啊!对了,叫你来是要给你看看这个。”我看向书桌上的那个卷轴。这年头除了仿古的吟诗作画,谁还用纸写东西啊?莫非他又作了张“夏蝉争鸣图”之类?我疑惑着看他低着头将纸缓缓展开--是一张战略地图!我猛地抬头,瞪着眼看向他。他以平静的目光回望,似乎在说:“没错,是的。”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饷,我盯着他说道:“不要这样,大宽哥,不要这样…”他似乎对我并不支持他稍感惊讶,“为什么?我之前自顾自风流快活,全然不知百姓如何、苍生如何!要不是范星,就是那个女孩,我只怕会做一辈子联合政府的傀儡!他们给人们自由了吗?你幸福吗?如今政府之下只有支离破碎的老百姓,怎么只有联合政府,没有'联合人民'呢?”我沉默了。想到我自己,他说的似乎真的有道理。可是他这样不会成功的,连他深信不疑的“李文”都是联合政府的人啊!我意识到这一年多来,他早已成为我的兄弟。我不能让他去送死!我想说些什么,劝他回心转意,我想求政府放他一马,我更想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敲响改天换地的鸣钟。可是,可是我只能近乎绝望地恳求:“大宽哥,收手吧…”
  他用坚定的眼神望穿了我。这一刻,我只觉得自己是那片薄薄的宣纸,在风中被飒飒地翻动。他站起来,重重的搭上我的肩膀。“小文弟,我懂你的。跟我一起吧,”他玩笑般地笑了,“要有信心!等到时候,我封你个大官!记得你老家在关西,以后关西省区军事总督的位子就留给你了--除了你,谁都不行!”我的任务、我的来历,我过去的生活,以及一年来我与大宽哥的种种回忆在我脑中疯狂地盘旋混杂。看着我空洞无神的眼睛,他笑了笑。“行了小文弟,回去好好睡一觉,你今天感觉不太在状态啊!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只蜗牛,想起了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我真想像伍尔芙那样只身投入欧塞河…这里只有长江。长江…那是大宽哥的“诗”中唯一有点文学气息的一句,“古来长江东逝水”,只怕还是抄袭杨慎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吧。大宽哥当时的眼神,颇有“浪花淘尽英雄”的气韵,就像当年的横江将军一样。只是结局……
  蓝字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王大宽确有反意。”我答道:“是啊。你们打算怎么办?”蓝字说:“按兵不动,时刻待命。”我惊讶于这份“沉稳”,说道:“不是,他连地图都备好了,你们不采取行动制止吗?”蓝字闪了一下,“注意待命。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王大宽劝服部众,蓝字说“待命”;王大宽与起义军领袖会面,蓝字说“待命”;王大宽运输军备物资,蓝字说“待命”;王大宽指挥会师,蓝字说“待命”。我的疑惑与日俱增,联合政府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又或者说,他们洞悉了一切军情,打算待起义军发兵,然后歼灭全军,不留后患,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站在这百尺高的阅兵楼上,眼前萧瑟的秋景泛起一片蓝光。是那蓝字,它在我眼前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印,依然写着“待命”。王大宽示意我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递给我。我在秋风中小心地展开--那是一幅画,弯折扭曲的黑色树干横亘在画面中央,上面开着三朵硕大的花,大红色的花瓣像萎蔫的四叶草一样在我眼中支离破碎,旁边停着一只灰黑的大鸟展翅欲飞的样子,深浅不均的翅膀上似是映着暗沉的苍穹;锥子似的青山深深扎进我的心里。春花秋月最美好,红花绿叶衬飞鸟。古来长江东逝水,今天美景青山绕…我感觉身上被冷风吹得结了冰,又好像被风中的沙土迷了眼,淡淡的蓝光晕在我眼眶中荡漾,与世界的灰色混得均匀。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轻轻地说道:“这一战,我是为天下苍生。要是胜了,荣华富贵,少不了兄弟你的;若是败了,你就说是被我蒙蔽,我担着就好。这画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幅了,你看看,怎么样?这张《春秋花鸟图》,算不算妙手丹青?”他看向我,此时的我早已哽咽。他轻笑着起身,拍了拍我的肩,然后走上前去,开始了他出征前振奋士气的演讲。
  他背对着我慷慨激昂地呼喊,我的眼泪滚落下来。不一会儿,蓝字闪烁起来:“好了,整理一下,你是个军人,注意命令!”我擦着眼泪,只听到下面的呼喊声如惊雷炸响,更似雄狮怒吼:“为了正义!为了自由!起义军必胜!人民必胜!”这时,几个巨大的蓝字出现在我眼前:“当众击杀王大宽!
  我愣住了。在那一秒,一切都好像明白起来。联合政府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当着所有起义军的面,在他们士气最高、热血沸腾而满腔希望之时让他们看到领袖的死!这是诛心啊,比剿杀全军更为致命;此事一出,反动势力自然一蹶不振,起义者自然畏惧不已,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内不敢轻举妄动。联合政府实在高明,实在狡猾,实在狠毒;而那大大咧咧的、为人坦荡的、一心为公的大宽哥如今仍然怀着满腔的热血与希望,对此一无所知!
  “立即击杀王大宽!”蓝字闪烁着。
  大宽哥虽然出身于富贵之家,却仍能心系天下苍生,不然当个风流快活的富贵闲人其实更合他心意。联合政府从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却能凭着政治家的手段和军事家的卓识做到“为万世开太平”,实在是讽刺!他们凭什么如此?他们上对不起天理,下对不起人民;于古对不起张载、冯友兰--他们怎会料到横渠四句竟是如此这般意义;而于今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宽哥,对不起起义军的弟兄!
  “击杀王大宽!”蓝字在向我嘶吼。
  不。我摇了摇头。
  “击杀王大宽。”一排红字出现在我眼前。那红色,像落日余晖,像鞭炮炸响,更像鲜血迸发,溅了满地。
  我竟然一脚踢到王大宽的膝盖上,他单膝跪下,而我握紧了拳头,似乎用上了一生全部的力气,砸了下去。
  天色灰暗,没有落日余晖;天地死寂,没有鞭炮炸响;只有鲜血,缓缓地浸红了一块块冰冷的青石。
  我干了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宽哥,他挣扎着睁眼看向我,布满血丝的眼里仿佛夹杂了灰白的天光。
  之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黑框眼镜。“好久不见。”他想必看得出我眼里的颓唐,却依然挂着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微笑。我低着头不说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众所周知,如今的人工智能不及人的地方,只有一处。AI始终是智慧却极度理性的;而人,可以是感性的。我们一直在想,如果把人工智能与人结合在一体,会得到什么?这产物究竟是人,还是人工智能?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融为一体?还是,在一定的条件下表现一方属性,时而又表现另一方?
  很抱歉,关于你是什么,我们没有对你讲实话。你确实死亡了,我们将你的大脑,或者说思想,移植到了一个AI仿生人中。至于王大宽,你不用太内疚,就算你最后没有杀他,其他我们的人也会替你把任务完成。但话说回来,两年来你的理性思维和应变能力确实得到了增强,而你为人处事的性格仍被保留;你得以选择违背AI的指令,可在最后仍是人工智能的硬件接受了强制指令…这很有趣,不是吗?
  我深叹一口气,问道:“所以说,像我这样的…人,你们是把我当成一个有独立人格、有尊严有人权的人,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供你们探究实验、随意摆布的AI?
  他似乎不太知道如何回答。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然把我看成了机器,可也许是我的发问,抑或是我之前的拒绝与痛彻的悲伤,让他们有了一些动摇吧。
  “我累了,让我歇一会吧。”我说道。
  “好。”他走出房间,锁上了门。
  既然我有一部分是人工智能,我大概能过目不忘吧?我想再看看那幅画,可它似乎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又溜走。我突然很想睡一会儿。其实,经历了这么多,真该好好睡上一觉呢。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做了一个梦,联合政府制造了成千上万像我一样的“人”,他们进入社会,像我监视大宽哥那样监视着所有的人,也和人们成为朋友或称兄道弟,当然,也会受命击杀其中的一些朋友。会有人被至交杀死,也会有“人”拒绝命令;最后,“人”中的一部分可能也会被其他“人”杀死…还会有其他的AI-生命,有人会养着AI-猫、AI-狗;会有AI-大熊猫使熊猫永不灭绝…
  我的脑子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我好像意识到这一觉睡去,我再也不会醒来了。我奋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似乎徒劳无功,但是,我很庆幸我至少留下了一点东西。因为在梦的最后,我看到了一幅不知名的画,画上有横亘的树干,有大红的四瓣花,有一只大鸟,还有翠绿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