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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儿环城记
来源: | 作者:LISHUAI | 发布时间: 2020-02-21 | 4793 次浏览 | 分享到:
《傻儿环城记》作者:LISHUAI

  创世神蜷缩在床上,嘴角挂着傻笑。
  
  为了不至于让唾液把一切都弄湿,就在嘴边套上漏斗,把唾液导到桶里。那个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臭的容器。今天,忍无可忍的我提出把漏斗下的管子直接连到下水管道,但管理员那张脸忽然投射出来,大叫着禁止这么做,他说,下水道里的虫子会回溯到他们的嘴里,这就危险了。
  
  我想说,虫子爬进嘴里对他们是好事,他们整天滴营养液,正好来点荤腥调剂一下。
  
  没有人会听我的话,有两个原因:
  
  1、我是个地位低下的清洁工,每天,就是给那些创造虚拟梦幻世界的精英们进行清洁服务,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清理他们胯下的管道,擦净肉褶里的污垢,剃头,打扫房间,除虫。但脑后插的缆线和它连着的设备不准碰,哪怕积上厚厚的灰尘也不行。
  
  2、我是个白痴,有新华字典那么厚的单据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些药不是把一个白痴恢复正常的药,而是把一个聪明人变成白痴的药。我被强制摄入的药量,足够把我从爱因斯坦变成草履虫。我竟还能给人当清洁工,大概是自家长辈搞童年时流行的挫折教育,起到的以毒攻毒的效果。
  
  “创世神”是我们这些堕落现实的人对虚拟社区阶层的绰号。他们本身就在社区里,一方面享受着已有的虚拟快乐,从吵闹的森林到寂静的战场,要啥有啥。另一方面,每一个人又能用自己的想象力构造自己的世界,这些“个人世界”是开放的,人们可以相互进入各自的世界,相互交流。
  
  以上是我从宣传网页上看到的,从未真的体验过。我没有脑后插管的资格,也就无从进入那个美好如伊甸园般的虚拟世界。运营方对我做过心理测试,测试的结果是,我的心理充满了家庭教育带来的阴暗和创伤,接入之后会通过交互系统“传染”给其他的用户,把这个伊甸园变成一个地狱。
  
  我就这样被抛弃在主流社会之外,也跟科技发展的浪潮无缘。不过这也说明了上层社会的某种思路:“心理阴暗”的人比白痴更不可接受。
  
  我从一个别墅走到另一个别墅,从一个小区跑到另一个小区,挨个为创世神服务。插管久了,他们差不多都成了一个样子:苍白,肌肉萎缩,皮肤松弛,毛发蓬乱,有的还吓人的抽搐。所以我时常告诉自己,不插管也挺好的,至少自己四肢匀称,耳聪目明。可转念一想,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何尝不是这样。甚至还有大块的肌肉、炫目的铠甲,他们才不稀罕我这样的血肉之躯呢!
  
  今天的份额完成,我离开防御完善的“创世神”的时尚地带,过CBD废墟回家的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
  
  她一身“小市民”的标准打扮:颜色鲜艳的冲锋衣,锁子甲风帽,背着两根短矛,腰间挂着狗腿刀。之所以武装到牙齿,是因为虚拟世界遗弃的宠物狗差不多都野化成流浪狗,聚集成群,袭击落单的人类。在那些虚拟世界的人看来,它们还是自己的宠物,只是换了个地方,所以禁止消灭,否则武装无人机伺候。我们只能随时备着兵器,它们扑过来的时候,保护一下。讲究的人还带着血袋,狗群冲过来了第一时间戳破,以示自己先受的伤,争取一点反击时间。
  
  “我听说你要在病人的嘴巴和下水道之间接一根管子?”她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同时把手伸向投掷用的短斧,以免她是打劫的。
  
  “你听说过黑客吗?”她反问。
  
  “嗯。”
  
  “我就是。我在他们的系统里看到你的简介,有点意思。”
  
  “我明白,你来鼓励我,我是个傻子,但不要丧失对生活的信心,找个瘸腿或是瞎眼的结婚过日子,这样你回去就能喝着红酒感叹今天又做了件好事。”
  
  将近日落,残存的街灯刚一亮起,就被成群的昆虫包围,仿佛一团团黑雾的重心。高楼的窗户空荡荡的,好像一个个空荡荡的眼眶,与此同时,在视线更低的地方,那些肆意生长的冬青、灌木的后面,长着獠牙和爪子的小兽开始活动。
  
  在逐渐变得浓密的昏暗中,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脸,“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我想告诉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这里面有问题,我曾经为了帮助跟你一样的人进入系统,很多次,我在后台程序里发现了一些资源分配……说了你可能不懂,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可能不是在虚拟世界里当‘创世神’也不是做什么创造性工作,他们只是在嗨而已。”
  
  远处的哈士奇对月嚎叫。
  
  我想起他们脸上的傻笑。
  
  “这不也挺好么。”我说。
  
  “你还真是傻,那些大脑还在高负荷运转呢,我认为他们被坑了,接上去以后,后台控制系统一边用简单的电流刺激多巴胺分泌,一边把他们的大脑当矿机!他们的大脑就是这个!”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路边的废弃主机踢了一脚,显卡飞了出来,里面的老鼠也拖家带口,逃命而出。
  
  “我觉得我的生活才像老鼠。”我说。
  
  “唉……说实话吧,我回溯了系统,顺着网线找过来,把家抄了,我逃出来了,只能来找你。”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
  
  “看过你的资料了,你老实,离群索居,没人关注,我比较安全。”
  
  是的,我很安全,当年励志班为了让我专注学习,给我强制注射了化学阉割药物,这样就不会有青春期,也不会乱想些什么。他们我想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改口说:“我自行车没有带过人,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颠簸起来会震疼屁股的。如果你不嫌弃,就上来吧。”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哪怕他是个傻子。我明白,傻子会被人欺负,会被人骗,我就离群索居,甚至搬家到危险的地方。
  
  我在市中心商业综合体一个“网络咖啡厅”安了窝。它在建筑群的深处,不好找。
  
  我身后的妹纸尖叫起来:“丧尸狗在飞!好多丧尸狗!”
  
  “那是我挂在外面警告闯入者的干尸。”我说,“我把尸体在盐里埋了三个月再挖出来的,撑开了皮,给骨节装上滑轮,一有点风就摆动,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了。”
  
  我说着,检查了绿化带草丛里的陷阱,真该死,偏偏今天抓到了兔子,没法吃独食了。
  
  “它也要被做成木乃伊?”
  
  “这怎么可能,要是把兔子吓跑了,我们就得吃真空包装的配送伙食了。”我说着,拧断了它的脖子。
  
  网咖一楼,我用来种蘑菇,二楼才是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我在楼梯上设置了陷阱,用以防备不速之客。
  
  虚拟世界生成一组味觉信号不到两纳秒,而现实中做饭却要一个小时,有时还不止。
  
  她对我用一大堆配件和一大池冷却液拼凑出的电子怪物产生了兴趣,笨拙的敲击着键盘。那“电子怪物”是我自己到处攒部件组装的,它们并不是很先进的部件,所以我以数量代替质量,搞得体积庞大,我把它搞了个造型,做成异形皇后的样子。这个电子怪兽占据了二楼的大部分空间,我基本上都是在它的爪子和内巢牙下面工作。
  
  “不接入虚拟现实眼镜,有点可惜了。”她一边说,一边弹飞屏幕上的蛾子,“你的电脑在运行什么玩意,‘人间地狱’?里面的编辑器真棒,你看我做了什么?”
  
  我伸头一看,画面上扑腾着一只长着飞蛾翅膀的丧尸犬,它在埃及卢克索的夜空飞行,飞着飞着没了力气,掉下来,被拉美西斯法老立的方尖碑戳了个透心凉。
  
  “你很有天分。”我说。她确实很有天分,而且操作快的要命。
  
  “创造这一切的人才是,”她指了指那台不伦不类的电子怪物,“还有愤怒。”
  
  “这个网络社区是这种人创立的:他们当不了‘创世神’,进不去那个虚拟伊甸园,生活很不如意,所以搞了这么个玩意,全是上传些暗黑恐怖的东西,跟主流的虚拟世界唱反调。”我一边说,一边在汤里加调料。
  
  “‘创世神’不在乎这个,搞这些没用。”她说。
  
  “什么有用没有啊,自娱自乐。”
  
  “你这里没有床?”
  
  “我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过去,我被强行注射了抑制智力的药物,又被强行增加了学习任务,只得取消了睡觉的时间,实在累了就在桌子上趴会儿,但如果趴一下,那么吃饭的时间就要被扣除。”我强颜欢笑。
  
  “这样很没效率的,又影响健康,而且,对社交和心理健康是毁灭性的,我真不到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说,这样能锻炼我的意志,挫折教育,为我好。”我说着,把盘盘碗碗又洗了一遍,怕她嫌脏。“一帆风顺的长辈,总是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现实又不教他做人,只能小辈自己担着。我的神秘女客,你喜欢加辣椒吗?”
  
  我转过身,只见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你的设备不错,我征用了。”她说。
  
  我望着枪口,大脑嗡的一声,懵了。枪口的口径很大,是那种既能发射霰弹,又能破门的那种。那枪口是从她左手的手掌里伸出来的,她的手掌裂开了,里面见不到血肉,但一样很瘆人。
  
  我望向她的另一只手,她的指甲变得极为细长,末端插进了积灰已久的USB接口。
  
  “你可以直说的,你这么漂亮,我会让给你用的。”我笑起来,掩饰心中的惊恐,“你应该是不加辣椒的,做这种改造手术的人,应该杜绝辛辣油腻食物,也不能喝酒吃烧烤。”
  
  “你不是傻子。”她说,“我也不是人。”
  
  我忽然意识到,我就好比权力的游戏第四季里那个收留了艾丽娅和猎狗的农夫家庭。
  
  我举手投降:“你想做什么都行。”
  
  “你不是傻子。”她说,“你是什么东西!”
  
  一肘掀翻了汤锅。汤水四溅,蒸汽遮眼,女孩闪身躲避,我趁机抄起菜刀,朝她掷去。
  
  一声闷响,菜刀被什么东西击中,碎成亮晃晃的许多刀片,反朝我飞来,我弯腰躲避,拔腿就跑——网吧的二楼也有消防门,我拿它做逃生通道。
  
  更多的闷响,餐桌在我身后爆炸,木片乱飞,墙壁被打中,碎石像霰弹一样砸落,消防门变形了,我推开的时候,双手被烧得起满了泡。
  
  我不该收留女人!这么多年的恐怖片白看了!冲进黑暗的商场里,一边跑一边摸摸脑袋上有没有伤,手上还留着兔子汤的香味。她一定早早做过功课,知道我偷偷用许多年收集配件,现在她来抢我的设备了。对了,她要做什么来着?她说那些“创世神”是人肉做的处理器,她要做什么,挽救他们?
  
  我得阻止她,否则上面会追查到我的电脑……
  
  我穿过满地的废弃商品、破衣烂衫,从购物中心的另一个出口出来的时候,胳膊夹着两个扒光了衣服的假人模特。
  
  刘大妈是个“慈祥”的人,她住在附近的一个废弃学校里,每天的爱好就是对着一教室的假人上课。为了逼真,她把每一个模特都描上眼睛眉毛鼻子嘴,由于老眼昏花,描得面目狰狞。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容易“入戏”,常常把它们当成活着的,每一堂课都以挥着教鞭,打烂某一个模特告终,她不喜欢“答不出问题”的学生。
  
  我在“人间地狱”才听说有这么个变态,但她在自己的范围之外还是讲道理的。
  
  模特是必要耗材,我不知道一个老太太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但我知道她至少需要一群“完整”的学生加以虐待。
  
  我之所以找她,也是因为她的地盘是学校。许多年前,社会矛盾还很尖锐的年代,政府在学校及周边设置了优先报警线路,以备哪里窜出个独狼,乱砍小学生。现在不知道撤没撤。
  
  我没有手机,在手机流行的时候,父母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严格禁止。这对我形成了习惯,或者说,心理障碍。
  
  刘大妈对我格外欢迎,她终于有了一个大倒苦水,表达对时局愤慨的机会:“你去新式培育中心看过没?那些预定为高材生的家伙,一个个都泡在水袋里,身上全是管子,那脑袋,大得跟气球一样,那眼睛,五官,挤在一起……你我这样的正常人,都是按照工人培养的,这还有没有天理!”
  
  我微笑着拨通了报警电话,根据人工智能的提示,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是说有个终结者3里的机械女杀手抢了你的电脑,还要用你的电脑‘拯救’世界。”电话对面的拟人AI总结道。
  
  “她没有液态金属外层。”我纠正道。
  
  “你自小被强喂了大量药物,那些药物都有毒副作用,你看到的可能是幻觉,而且你脱离我们的起居管理,擅自居住在武装无人机巡逻范围之外的地带,还自己组装法外设备,我的好同志,能不追究你就不错了。无人机出动的成本,复杂地形的损耗,都是计划外的支出,都是钱。所以,我们没有义务掏钱保卫你的东西,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急了:“那些‘创世神’呢?他们面临危险!”
  
  “我们的安保措施很充足,无需一个傻子担忧,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咔!”电话扣了。
  
  王老师——噢不——王大妈说:“你还真是傻。”
  
  “我只知道我要夺回我建立的东西。”我说,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所取得的种种成绩,我也很清楚,它们是怎么消除掉的。
  
  “收你点废品用用。”
  
  给王老师背了三遍小学生守则之后,这才砸开尘封的政教处的门,从里面翻出了过去从“社会人”学生那里没收的东西。没开刃的砍刀,链子锁,芭拉拉小仙女魔法棒,一个个都锈烂成了一团。我费力的掰下一根螺纹钢铁棍,插在后腰带里,作为防身之用。
  
  “你不会去打她吧。”对方脸上有些担心。
  
  “没有枪,打不过。”我说,“我要去找有枪的人。”
  
  枪还不够,打断一根胳膊,难保它不组装出另一根,只有用电磁脉冲瘫痪她的系统,才算根本解决问题。
  
  我离开学校,朝着城市里更蛮荒的老城区走去。
  
  据说老城区是拆迁改造的,拆迁了一半,没了资金,所以停留在了残桓断壁的状态。它废弃的最早,被自然侵蚀的最久,树木参天,连低空无人机都难以穿透树冠组成的“障碍”。树根开始拱起路面,自行车都没法走,楼房已经开始崩塌,有的被植物撑裂,有的则成了狗窝。我愈加深入,就越觉得自己被跟踪。时不时的,我看到了萤火虫,成双成对的。
  
  我握紧了螺纹钢,它们离开家庭才不几代,但就算一个野生动物,也知道到底几条腿的才是世界的主人。
  
  眼前是一个厚墩墩、阴森森的建筑,“监狱”标牌被拆下,烂在一旁,挂在大门顶端的是用各种骨头拼成的大字“城市猎人亲友会”。
  
  我是通过“人间地狱”社区认识那些人的,他们在死亡艺术方面的造诣堪称大师,各种骨骼、皮毛、不同腐烂程度的内脏,搭配出千奇百怪的家具,让人看了下饭得很。
  
  球形监控器闪着红光,照到了我的脸上。
  
  我得到了款待,这几年一直在替他们更新装备——不是枪支,而是安装在步枪上的瞄准镜、火控计算机。顺便说一句,他们狩猎的对象是野猪之类到处乱拱,破坏设备和缆线的有害动物,也搭配除鼠服务。
  
  “《终结者》过了第二部就不好看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耐到第六部的。”
  
  红外监控室值班的老王一边说,一边敞开装备柜,给我挑选。
  
  “那时候……我刚刚得到一点自由,有什么看什么,什么烂片都接受。我想要连发的,带有定向电磁脉冲发射器的那种。”我说。我知道他们有私活儿,就是攻击货运无人机,然后伪造成事故。我说的武器就是他们打无人机的东西。在产能过剩的今天,无人机和那点货物都可以忽略,但里面的电子部件却能帮我们这些人大忙。
  
  我当然可以拿一支单纯的枪,机瞄的,但如果她身上整合了防护装备怎么办?我还是需要电磁脉冲损害她的控制系统,这样才能赢。
  
  “嗯……我需要请示上面的人,这种武器不能被查到。你知不知道,它发射的不是子弹,而是可动飞镖,用以模拟鸟类。”
  
  “是的,里面一大半部件都是我建的模。”我说,“你们可以把它当成一场测试。”
  
  老王戴上AR头盔,跟人联络,由于头盔附带的面罩,我也听不清什么。
  
  沉默。
  
  “你不会得到电磁脉冲设备的。”老王摘下头盔,“武器随你挑,多大威力的都行,但那些能暴露我们生意的,不准拿。”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按住桌边的霰弹枪。
  
  “那支AA12。”我说,“我还要独头弹,跟霰弹混着装。”
  
  “选的好。我纳闷你没要更精准的武器。”
  
  “因为除了我以外都是敌人。”我说,“如果你能叫上几个愿意找刺激的……”
  
  他摇了摇头,“大量民众持枪聚集,无人机会驱散的。”
  
  自动装弹机咔咔作响。
  
  我现在就想跑到网吧去,把她打成一团碎零件。但我没这么做,我不是阿诺德施瓦辛格,一个人扛着大枪就能团灭一个基地,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傻子。
  
  所以我还得想办法。
  
  我背着连射霰弹枪,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有了枪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步子都轻快起来,下一个目标,说远也不远,那里是一个作坊,专为少数人制造特定工具的作坊。要知道,AI的标准化制造并不能满足一部分人的要求,还是有人期待个性和新意。
  
  我认识那里,是因为“人间地狱”,他们在社区里贡献了许多很棒的办法,蒸汽朋克,装置艺术,实际上,他们本身就像是从人间地狱里出来的。
  
  他们是上一波脑插管人群的失败品,当时的企业希望神经中枢直接连上工业设施,让工业操作的复杂度提升数百倍,便于制造高度精密的设备。后来没有普及,据说是因为效率达不到标准。现在,他们只能做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就像手工作坊。他们的工业型脑接口连不上虚拟世界,当不了“创世神”,只能在别处找点乐趣。
  
  他们的根据地在靠近城郊的大学城,那里的建筑和基础设施很新,还比较好走。
  
  “我们是博格,你的存在将会终止,放下你们的武器并且投降,抵抗是无效的。”一靠近电动门,它们就对我开玩笑。
  
  我不是来开玩笑的,尽管经过科技改造的他们看上去确实很像老电影里的半机械人种。
  
  他们是在现实世界清醒的人,理论上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不给配备专业的护理人员。实际上,他们的作坊里臭得要命,半人半机械的身躯不便打理,自身活动也受限,一些肉体和金属常常接触的部位红肿起来,甚至长疮流脓。我找了些护理用品,一边帮他们小心擦洗消毒,做基础的治疗,一边说明我的情况。
  
  技术老大发话了:“我们可以给你做一个追查不到的电磁脉武器,但我们有别的办法。我们有现成的电脑,配置也不低,我们可以接通到社区,再从社区回溯到你的运行设备,看看那个‘女杀手’到底在做什么。如果她进行深度数据交流的话,我们甚至可能把她控制住,这样你不用冒险,只要回去重启一下就行了。当然,如果进展顺利,我希望你把她的机械身体交给我们,我们可以逆向研发出新设备,这样能改善我们的情况。”
  
  这是个好消息。
  
  他们开始工作,但工作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白天在做的事——有的脑袋上插了管,有的则用几十根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眼花缭乱的飞舞。但作为“当代”设备,这里已经没有了显示屏,只有头戴式设备。我一直在给他们的肉体部分擦洗护理,没法一心二用。
  
  我只能坐等消息,心焦如焚。
  
  忽然,一阵乱响,线头紧急弹出,线落了一地。
  
  “他们不是一个人,那个女终结者背后是一个团队,水平很高,他们要搞事,他们把‘人间地狱’的数据转换成虚拟现实信号,再上传到‘创世神’的服务器里。他们注意到我们了,我们赶紧断开了连接。”
  
  我回想起路上她说的话,“创世神”们连接的服务器只不过是提供简单的刺激,他们的大脑资源实际上被别的东西占用着。
  
  “那就按照我的计划,给我电磁脉冲配件,我回去干掉它。”
  
  “先不用急,我已经上报了,这次是‘创世神’系统的安保部门,他们是专业人士,比你个傻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我感到一阵恼怒:“我的东西,我得亲眼看着它收回来。”
  
  “我一直觉得你过去锻炼出来的‘意志力’会害死你,恐怕这一天要到来了。保护自己的生命最重要,面子可以挣回来,命没了就是万劫不复,我有点唠叨了,但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博格人”待我不薄,给我了电磁脉冲武器,把它安在AA12的下方,就像下挂榴弹发射器一样。还给了我过去安保人员用的护具和装备。总之,我现在称得上全副武装了。
  
  这边交通方便,我走在大路上,心里被战斗的激情充斥着。荷马史诗里的希腊英雄,在上战场之前,还在一边站一会儿,酝酿愤怒,我现在恨不得飞过去,把它打成一团碎零件,这时,在夜空中,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越来越近,那是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但又有些耳熟,忽然,一架无人机从天空中掠过,它在我头顶盘旋了一圈,发出警告:“那些人都是受害者,都有生命权,你不准伤害任何一个!”说罢,调转机头,走了。
  
  “那些人”是哪些人?
  
  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几千个嗓子一齐发出的喊叫声,那些白花花的肢体出现在了夜晚的公路上,犹如一条洪水,那是人类,苍白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格外鲜红,他们双目空洞,四肢萎缩,步履蹒跚,潮湿的嘴巴大张着,发出难以辨认的嚎叫……
  
  有那么一刻,我世界上没有别的,没有黑暗,没有呼吸,只有那一张张嘴巴和牙齿,我虽然是个白痴,但我根本无从想象,丧尸会真的出现在世界上。
  
  当他们当中走在最前的一个离得足够近,足以看到细节的时候,一股喜感涌上来:他们不就是那些“创世神”吗?我每天都给它们洗身子清洁卫生,瞧,那些接口还裸露着,只是这次,它们不傻笑了……
  
  忽然,手臂一阵钻心疼痛,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子,紧走几步,把我咬住了。
  
  一把推开,它的两颗臭烘烘的门牙留在伤口上,在月光下莹莹的闪着白光,黑红的血涌了出来。
  
  我被咬了。
  
  转身嚎叫狂奔,我想着要拿出刀子把手切掉,但现在显然不行,因为我没有足够大的刀,而且这么一吓一跑,丧尸病毒早就通过血液循环蔓延到别处了。跑了好一会儿,把丧尸潮甩后面老远,心里才慢慢安稳下来。
  
  它们不一定就是丧尸病毒,也有可能是长期虚拟空间带来的精神病患,所以我面对的只是普通的外伤,是的,普通的外伤,但那台无人机语焉不详,我必须先跑到像我这样的工人的居住区,警告大家。
  
  按照理想状态来说,“创世神”应当集中安置,同时跟清洁工住得近一些,方便工作。而现实是:这些一边做梦一边造梦的家伙各自躺在面积巨大的豪华住宅中,居住的小区也是十分疏散,遍布花园和树林,而护工的住所要远离这些高档地区,相比之下,更像是二十世纪专门给低收入人群准备的那种“公寓”。这么做的说法是:高价值的‘创世神’要跟低贱的工人分开,就算物质能力足够,也要制造显眼的差别,这样就能促使人上进。
  
  如果这个社会给人机会上进的话,它或许还真有用。
  
  这里没有防御,但是有一道“胸墙”——那是烧垃圾用的汽油桶、废旧的汽车组成的,野猪用点力气可以拱开,健壮的狼狗可以翻越。
  
  我不会进入那道胸墙,我很清楚,每天亲眼目睹贫富差距的人都会有巨大怨气,他们不仅会任意欺负一个傻子,还会把一个弱者当成发泄痛苦和怨恨的标靶。
  
  我朝着半空开枪,枪声震耳欲聋。那些楼房开始亮灯,窗户边出现人影,叫骂声也响起来。
  
  “丧尸潮!丧尸潮要来了!”我大叫。
  
  骂声变成了笑声,“不就是那个傻子嘛!”
  
  一个酒瓶飞过来,在破车的引擎盖上碎裂,残存的酒和玻璃渣溅了我一身。
  
  “滚!”
  
  “小心明天我揍你!”
  
  做雷锋真难。至少他们醒了,不至于在睡梦中被丧尸吃掉。
  
  我打算从购物中心内部接近网吧,这样一开始就是近战,发挥连射霰弹枪的火力优势。我不会从门进,而是从通风道爬行,从她头顶攻击,出其不意。
  
  通风道里全是灰尘、昆虫的尸体、说不清的垃圾,但这对一个从小就培养坚定意志的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憋住咳嗽有点难以外。轻手轻脚的挪开栅格板,网吧内部就映入眼帘。
  
  下面一片狼藉,我的“电子怪物”已被五颜六色的缆线包围,就像一圈傻里傻气的花边,到处都是说不清的设备,让人无法下脚。我的目标人物已经脱掉了冲锋衣,露出了让人败兴的身躯——她躯干的接口多得能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大量的接口连着线,就像一只直立的蚰蜒。
  
  她正在跟人通话:“……那些懒虫什么东西也打不过,我上传了从恐怖社区里最低级嗜血的虚拟人格,让它们像丧尸一样自己爬出来,像丧尸一样到处咬人,逼迫人自卫,是为了让大家查看它,这样人们会发现它们头脑空空,根本就不是什么‘创世神’,虚拟社会的画皮就会解下来,阴谋就会败露。”
  
  “这样会杀死很多人的。”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是为了他们好,要有成果总要付出代价,总要付出牺牲……”
  
  这话我三十年前就听过,那时我只是孩子,手无寸铁,无法独立生存,但现在,我是个壮汉,手里还拿着枪。
  
  怒火化为十二号鹿弹,喷薄而出。
  
  我看到对方的脸懵了一下,就一波又一波铅弹撕碎,骨骼毕露。它被打倒在地,在一地铅弹中爬向视觉的盲区。连忙跳出通风口,满地的设备和导线让我站立不稳,滑倒在地,但我死死的抓着枪,对准那机械骷髅,开启电磁脉冲……
  
  不。
  
  它紧贴着我的“异形皇后主机”,就像电影宣传画里的女主雷普利,如果我用电磁脉冲攻击它,主机也不免被击中,那么我辛苦攒起来的设备就会报废,多年勤奋收集的数据、殚精竭虑的创作就会抹去,我的一切努力就会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但打碎几个部件可以接受。
  
  我继续开火,打空了弹匣。对方已经彻底沦为一个钢铁骷髅,除了最硬的骨架,上面密密的嵌满了铅弹,犹如浑身疱疹的天花病人。它一动不动,似乎是停机了,我松了口气,拾起一根废电线,把它缠住,打算拖到远离主机的室外,再用电磁脉冲把它彻底报废、打包送到“博格人”那里。
  
  一声巨响,天旋地转。我被忽然启动的手炮打飞了出去,我撞到了某一面墙上,灰尘,碎片,掉了我一身。手中的霰弹枪碎成了两截,防弹插板崩裂,胸口疼的要命,我试着爬起来,但手上都是血,在地板上打滑。
  
  “你以为你那一把老爷破枪就能杀了我!”那机械骷髅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铅珠,“你还真是个傻子,竟然替那些家伙对付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它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过来,摇摇晃晃,身形愈加伟岸和压迫——炮口对准了我的眼睛,我甚至看到里面闪烁着弧光的微型线圈,我试着爬起来,这才发现手已经,每一寸骨头都疼的要命。
  
  就剩最后这点招了。
  
  “你死前最后一句话,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你被区区一个傻子打成了这*样,真荣耀。”我羞辱道。
  
  它报以轻蔑,高高的昂起头,下巴对准了我的眼睛,“我要打烂你的头盖骨,看看你的脑子里是水多还是——什么鬼!”
  
  浑身都是硬盘和处理器的“异形皇后”伸出了脑袋,张开了淌着冷却液的大嘴,一口咬住了机械骷髅的侧身,顶着它,在墙壁上撞了个大洞,双双掉落在外面的街道上。
  
  缆线断了一地。
  
  我用来进入“人间地狱”里的各种设备,可以说是覆盖在一台巨型机械骨架上的,原型是一个运载集装箱的机械人。我不是机甲发烧友,但这些废弃的建筑正在崩塌,我无力养护。只能早做打算,带着主机随时换地方,让它自己走动无疑是最方便的做法。为了防备废弃城市里的危险,我特地装了些电锯、液压剪之类的业余武器,正好跟异形本身的尖爪和獠牙对应。
  
  但这个业余的半工程机械打不过魔鬼终结者,这是肯定的。我挣扎着爬起来,找霰弹枪的残片,看看电磁脉冲装置还能不能用。
  
  在下面,两大团金属在扭打,各种部件到处乱飞,惊天动地。“异形皇后”被手炮打烂了脑袋,不过它的中枢在别处,所以愈战愈勇(也愈战愈残),其他方面,已经被灵活的敌人拆得千疮百孔,犹如武侠片里,挨了无数拳头的“外国大力士”一样。
  
  这时,我听见更骇人的声音,一波哇哇乱叫的丧尸,奥不,是创世神,流着口水,犹如一滩苍白的洪流,朝这边蜂拥而来。
  
  它们可都是爷,打不得。
  
  电磁脉冲装置找到了,它现在沦为了一把线圈和塑料片。辛辛苦苦奔波全城换来的东西,转瞬间化为一场空,是的,成年人的生活没有不这样的。我却听见撕裂纸箱似的枪声——抬头望去,是盯着丧尸群的无人机,它不惧建筑之间的藤蔓,加入了战团——不分青红皂白,对着扭打在一起的一堆机械开火射击。
  
  这样一来,肯定是大个头的遭殃。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残片像喷泉一样涌上天际,又像天女撒花一样到处砸落,把无人机也不知打到了哪里。残缺不全的“终结者”爬了进来,它的手炮被废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接近散架,似乎就差最后一击的样子。
  
  “臭傻子,你不得好死……”
  
  我拔出最后的武器——那根从学校政教处里翻出的铁棍,朝着它抡过去,它用手臂格挡,反手抓住铁棍。我控制不住,自己反而被他扔了出去。
  
  腾空而起的刹那,我听到了它的笑声。
  
  飞过燃烧着的残骸,我掉在了松软的土里,眼前是形态不一的脚趾——它把我扔进了丧尸群。我再次试着爬起来,但这一夜的奔波和摔打耗尽了我的一切,我不是张小敬再世,我没有力气了。
  
  它们哇哇乱叫着,朝我围拢过来。它们看着眼熟,那傻笑,还有唾沫的臭味。我擦洗过他们,服务过它们,我闭上眼睛,但愿它们看在往日情分上,给我个痛快。
  
  它们就那么围着我鼓噪着,重复着两个类似的音节,终于,我听清楚了,它们在叫“妈妈”、“妈妈”。
  
  它们认出我了。
  
  不,情况不太对,如果他们的是精英,怎么会这么……憨?
  
  “妈妈!”“妈妈!”
  
  也许她是对的,上传了“人间地狱”里的东西,覆盖了他们的本来就很有创造性意识?这也太脆弱了吧,虽然我没有接入过系统,但我至少知道,人的记忆不是硬盘里的数据,转瞬间删除和替换,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妈妈!”“妈妈!”
  
  它们的声音让我无法思考,但我能感觉出,“终结者”从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就算她再“正确”,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须臾间,声音慢慢停了,一个个身躯闷声倒地,一台陆行机甲从街角处走进来,我从未见过那种玩意,忽然,我感到胸口一疼,只见一根鲜艳的飞镖插在了我身上。
  
  睡意袭上,我明白,这是麻醉针,我只是个傻子,我抵挡不了它的。
  
  就当是个休息吧。
  
  ……
  
  我是被腰上的疼痛弄醒的,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我急着想爬起来,却办不到,浑身都是绷带和支架,胳膊还上着石膏。我就像创世神一样瘫在了床里,但思绪也被困在床上,苦不堪言。
  
  我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坐在我旁边的,可能是个跟我一样滞留在这个现实世界的失败者,又恰好有一点才能,所以来干点工作,拿一点点物资兑换券。
  
  “那台半机械人半服务器的东西是你造的。”他直截了当。
  
  “对。”
  
  “档案上显示你目前心智低下,本来是个天才,上个时代的黑心培训机构的受害者,是的,那份档案上是这么写的,但那份档案已经好久没有更新了。所以我问你,你是什么?”
  
  “我是傻子。”
  
  “不,你不是,你只想利用低智带来的福利优势罢了。”
  
  “那我为什么接不进去?”
  
  对方笑起来:“恰恰相反,你是有希望的人,才接不进去。”
  
  该死的。
  
  “脑后插管,是养活大多数人最不耗费资源的方式,我们要省下资源去干大事,比如太空探索,平行空间,说白了就是少数人的游戏。如果你长辈还留意一下财经新闻的话,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数据,比如财富集中程度,比如贫富差距,现在没有财经新闻了,因为所有的经济数据已经保密了。总之,当几个富人想要调动资源建造月球基地的时候,地面上的城市就得荒废,几个宇航员天天吃想要吃新鲜的海鲜,那么地球上就会有很多人没法吃肉。那些营养液成本最低,总之,让你活在现实中,这是幸福。”
  
  “他们是真正的‘创世神’吗?”
  
  “是的,他们实至名归,现成的大脑是极佳的硬件设备,比我们的任何计算机处理器都要高效。”
  
  那个“终结者”是对的,继而,心里涌上一层惊恐。
  
  “你为什么告诉我真相?”
  
  “你不能再去干那种清洁工的工作了,我们不允许能独立建造你那个‘异形皇后’的人浪费才华,也不会让你再到处乱跑。我们也知道那个抵抗组织的机械单位对你说了什么,我们把它的硬盘取出来,好好扫描了一番。”
  
  沉默。
  
  “做好准备,迎接新生活吧。”那人在我的后脑勺上按了一下,“至少你的大脑没成为矿机。”
  
  我客气的傻笑着,目送那个人物消失,这是我最脆弱的时刻。
  
  但愿不要流口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