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前，老头子看看手表，仔细地选走两张返程券。柜台内，那个更老的婆婆，颤颤巍巍，将空白通行证塞到打印机里。
　　“这么大年纪还去旅行。”
　　“当然，余额不多了。”
　　业务员叹口气，将通行证举起，对方一抽，两张卡片都抖落在地。他是故意的，是在拖延时间，等急了的陈婉星上前一步，替他拾起。当条码对上手表，老汉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再也吐不出一丝热气。他死了，表上的指针已停在终点。扶着他柴瘦的身体，陈婉星在心里不断自责。
　　“别担心，他只是回到了过去，只不过他再也无法记得。”老业务员示意她把死者抬进来，陈婉星便使劲用力，尸体掉地，发出枯柴般的声音。
　　看着婉星，老婆婆半天回不过神来，也许，她太久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顾客。这回陈婉星真急了，使劲捏拳砸向柜台，她没想到终于熬到成年，第一次时空之旅的服务会这么糟糕。业务员半天笑而不语，最终递来一张印好的通行卡。陈婉星瞄了一眼，霎时哑口无言——她还未曾说出具体坐标，对面这老太婆就已心领神会。
　　仿若一道闪电，将瞳孔里的一切全都定格。紧接着，时间逆转，空间破碎。眨眼功夫，一切重新组合，恰拼成她第一次断片时的样子。
　　漆黑的过道里，突然亮如白昼，屋门拉开，发出金属与铁锈咬牙切齿的声音。扁平的脑袋贴着地面进来，爬上她的身体，直到她彻底被阴影覆盖。脚步停在门口，两个人窃窃私语。陈婉星忐忑不安，他们就是她曾经丢失的恐怖记忆。身旁传来婴儿的啼哭，她这才发现屋里不仅关着她和那个男孩。
　　“小的那个，寿命还有九十年。”鸭舌帽下，完全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就她，对表吧。”一阵干咳，老婆子被搀扶进来。
　　男子去抱婴儿，男孩死不松手，他胳膊一挥，把男孩打到墙边。婉星记起来了，那婴儿是男孩的妹妹，他们是一同被拐到这的。想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她就毛骨悚然，她也试着反抗，但困在六岁身体里的她实在无能为力。
　　婴儿被戴上手表，老婆子将腕表与其相对，时间晶体发生共振，年月日针飞速旋转。细腻的皮肤，提前被岁月雕琢，稀疏的胎毛，仿佛结了一层薄霜。发丝如雪般飘落，婴儿没了血色，她发出最后一声啼哭，便用尽全身的热量。
　　男孩夺过襁褓，瘫成烂泥。老太婆露处可怕的笑容，那是一张老脸上婴儿般的微笑。按照约定，她该完成支付，但她犹犹豫豫，让鸭舌帽十分生气。他捉住她的衣领，将她推到墙边。她这才连忙叫停，将手摸到兜里。
　　就是现在，陈婉星伸向老婆子的手腕。男子大惊，鸭舌帽下的阴影在时晶共振的闪光下不断变换表情。她一个未成年人哪来的手表？除非……她是旅行者！短暂思考后，老太婆连忙挣脱，而就在她被绊倒在男孩旁时，她表上的所有指针都停在了终点。
　　鸭舌帽扑上来，阴影完全遮不住他脸上的狰狞。陈婉星拼命护住手腕，等待警察救援。
　　之后的事，警察十二年前都告诉了她。望着有些陌生的时空交易所，她仍没缓过神来。
　　这就回来了？不对，业务员全都换了，装修也是崭新的，这是另一个时间的交易所。不管这是什么时间，报案要紧，但业务员表示，她无法回到那件事以前。她得找个在那之前断过片的人，然后让他报案，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否则她不会有得救时的记忆。
　　这时，一名女警将她从前台带离，她便一口气把经过讲清。女警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正因为年轻时帮婉星报案，她才立志成为警察。婉星突然认出，她就是那个警务室里，称自己失忆的姐姐，当时还以为她也是被拐儿童呢。女警笑笑，带婉星回到柜台，亮出警官证，要求她交出不属于她的时间。原来，她是时间特警，负责处理时间案件，这次是专程来找陈婉星的。手续办妥后，她让婉星当心，十二年前的鸭舌帽已经出狱，可能会伺机报复。
　　她急于看到自己的未来，但免费旅行机会已被用掉，想再次体验，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卖掉一部分时间？她才没那么蠢，毕竟出卖容易赎回难。
　　那么，如何确保安全呢？突然，她灵机一动。
　　抽出一张返程券扣在表上，她从交易所入口进来，看见自己正抽出一张返程券。婉星走近自己，却被对面的自己发现，她惊恐地跑出门外，而刚才的她正向自己走来。对着落荒而逃的背影，婉星哭笑不得。她想再刷一张试试，却被劝阻，业务员温馨提醒，她这是浪费时间。思考片刻她终于理解，时空事件是连续的，如果用返程券来避险，终究还是得回去的。
　　步出大门，婉星躺在寝室床上，仍保持刷券的姿势，只不过券已消失。若不是时针转过几个刻度，以及枕边拆开的信封，她真觉得自己做了场梦。本以为，那封匿名信会把她引向某个向她表白的人，结果实在令她大失所望。
　　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四年平安度过，婉星既没有过断片，也没被恶人报复。她拼命赚钱，却买不起花去的那些时间，从这方面来看，老板真的稳赚不赔。但如果直接在交易所卖掉这些时间，还真不如打工划算。
　　毕业后，找个合适的工作真难。她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却得不到任何建议。她比以往更加担心，自己是不是活不到未来，但她又不敢旅行，害怕提前亲历糟糕的晚年。
　　近日，婉星发现自己总被尾随，即便她换了住处，那个风衣男仍不时在暗处闪现。她忆起时间特警的提醒，那件事一定已经临近。
　　不能拖下去了，必须争取主动！这天傍晚，婉星故意将黑色风衣引到公园，趁他不备，钻到人群里。就在他张望之时，她已绕到他的身后，但他猛地回头，恰捕捉到她惊恐的双眼。努力保持呼吸，却稳不住狂乱的心跳，她拼尽全力，将尘封已久的返程券对在表上。
　　时空交易所，那个女警还在，婉星慌忙将她拦住，告诉她黑色风衣的事情。根据描述，在电子卷宗里检索，她摇摇头，表示她三十年后才能将他抓获。
　　“他就在那，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就在我眼前，难道还不够吗？”
　　“如果我们之前的行动有效，卷宗里就不会那么记录了。你得回到你的时间，经历你该经历的。”
　　拍拍婉星肩膀，她步出大门。婉星忙追出去，却坐在公园长椅上。望着朝霞，婉星想要骂娘，那颗闪亮的启明星却仿佛预示着希望。
　　起身，却被脖子上的绳索勒回座位，翻着白眼，她隐约看到鸭舌帽沿。黑影闪过，绳子松了一些，她终于看清对面的黑色风衣，还有那刻满沧桑的脸。鸭舌帽重新把她勒紧，让黑衣少管闲事。黑衣却不慌不忙，缓步靠近，“别弄死了，时间宝贵。”
　　“她害我坐牢，我只要她加倍奉还。这样，我二十四年，剩下归你。”鸭舌帽动着嘴皮，捉起婉星手腕。
　　“不，我都要。”黑衣话落，婉星无比绝望。
　　表刚对在一起，黑衣就扑了上去，两人瞬间扭成一团，霞光把面目映得极其狰狞。陈婉星想要逃离，却有心无力，胳膊夹在二兽之间，手腕被表带勒得紫青。突然，黑衣将手表与对方的相对，时晶间寒光四溢，仿佛要闪瞎鸭舌帽下圆瞪的双眼。
　　寒光熄灭，鸭舌帽滚过半圈扣在地面，一阵小风，他的满头花白如蒲公英般飞散。这罪恶的余絮，难道要在别处生根发芽？挂在椅背的光头被朝阳染红半边，让人不寒而栗。
　　陈婉星往边挪着，手腕却被一把抓起，她已彻底放弃，所有侥幸都流成了泪。黑衣看看她的手表，笑得像个疯子，又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难道，在拿走余生之前，还要羞辱她吗？婉星仿佛又抓住了一丝希望，这荒谬的希望诱导她主动把手腕伸到他的面前。
　　“都结束了”，他抖抖风衣，扛起尸体，扬长而去。等婉星抹干眼睛，他已不见人影。她愣了愣，心里莫名空虚，仿佛丢失了什么，怎么都没法找补。
　　“怎能就此结束呢？”婉星自语着，不禁大喊：“你到底是谁？”
　　人们都向她看来，对面的黑色风衣显然一惊，掉头就跑，险些消失于夜幕。他不是刚才的他，至少那慌乱劲完全不像搏斗时的样子。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追上他，起码，得知道他的名字。
　　紧追不舍，却还是跟丢，她好失望，比失业还要失落。鬼使神差，她游荡到公园深处，而她的猎物，居然就坐在那条长椅上。潜伏着，婉星从背后偷偷接近，然而……
　　“来了？我也刚到。”
　　“你刚才？”婉星小心地坐在旁边，瞥瞥他手表，上面时间竟所剩无几。
　　“放心，尸体处理好了。”
　　“那你在这……”
　　“等人，马上就到。”将婉星拉回座位，他扭过脸来，“别紧张，等的又不是坏人。”
　　黑暗里，星光点点，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也勾出她朦胧的记忆。
　　“是你！”
　　“没错，你报案救了我。”
　　“那你怎么？”
　　“我以为把一半时间给我妹妹，她就能活下来，结果……”
　　“你提前，变成了大叔。”
　　“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
　　“哪来的？”
　　“人贩子，时间贩子。”
　　星空下，她双眼闪烁，而他，用手遮住了双眸。
　　“我把那些孩子买来，通通买来。把人贩的时间兑成货币，然后把孩子全买下来。”他竭力撕扯着风衣，直到哽咽，直到泣不成声，直到一切寂静，“我再也买不回我的妹妹了。”
　　暗夜里的星点，如果你们是泪，那一定不够沉重，否则早该滴落下来。但你们不是，你们已凝结成冰，像无数锐利的冷眼，将黑暗狠狠刺穿！
　　“你杀了多少人贩？”
　　“不知道，他们罪有应得。”
　　“对，罪有应得！”
　　“哈啊，罪有应得”，他轻叹着，渐渐疯笑起来，“多无力呀，顶多，仅仅就是个罪有应得……”
　　天明，怪笑不知去了哪里。恍惚中，婉星站起，风衣滑过双肩，落在长椅。面料上伤痕累累，不知是撕扯而成，还是打斗所至，看了实在让人揪心。她抚过几下，便知那是抹不去的痕迹。口袋里掉出张返程券，上有留言：找个工作，重新开始。她毫不犹豫，撸起袖子。
　　交易所里，正招聘柜员，婉星迅速挤过人群，前去应聘。队伍挪动得很快，每个人都是红脸进去，白脸出来，她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轮她，考官不耐烦地提出重复一天的问题：敢不敢搬运尸体。她有些诧异，但理智让她立马点头。“好，把二号台的两具送到领认处。”她艰难地迈开双腿，不情愿地滑行到柜台。躺在那的，居然是给她办第一张通行证的老太太，还有那个被她弄死的老汉。咬咬牙，把他们抬上板车，任务很快完成，面试官十分满意。接下来，只需培训两天，她就能成为二号台柜员。
　　但是，刚上岗半天，她就被调离，原因是她应聘了不合规的时间区间。上级给她张破旧的返程券，让她在自己的区间工作，她不理解，但只好照做。领导和同事都换人了，让她有些意外，不过柜台全新，顾客也没有那么拥挤。
　　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婉星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拿钱来买时间的，也有拿时间换钱的。一些事情变得显而易见，比如富人都长寿，穷者皆短命。有的人旅行成瘾，而有些一辈子只舍得时空旅行一次。甚至有人倾其所有为养老，而另一些，只要潇洒的青春，不顾悲催的晚年。经济匮乏的人们，似乎深刻认识到时间的有限，他们已不在乎寿命的短长，更看重生命的质量。
　　法律铭文规定寿命的购买上限，而且这只是自然死亡时限，不排除非自然情况，但这并没能扼制人类增寿的欲望。各种黑色产业，无情收割着生命，为那些所谓的小众消费者源源不断提供产品。
　　陈婉星最恨的就是这些，每当遇到超寿顾客，她都报警解决。一次，顾客想用五千年时间收买她，她坚决拒绝，险些被领导辞退。特警来时，发现这顾客实际年龄只有十岁，而那领导，已过两个古稀。
　　她总想起黑色风衣，这世上，究竟需要多少黑色风衣，才能把那些恶徒铲除干净？她喜欢穿风衣的人，不管那风衣是什么颜色。她幻想，只要风衣展开，世上就少一个恶人。
　　这天，她正处理柜台下的尸体，两个熟悉的身影过来。是那名女特警，押送着黑色风衣，不对，他今天没穿风衣。
　　他是来缴纳非法所得的。五百年，能赎回五个孩子，他这样说。但他又十分迷茫，因为特警告诉他，正因买者众多，卖者才有生存之机。他向婉星坦言，他很少能真正见到卖家，所以，他经常只是购买。也许，是他做错了，但当他看到那些孩子，只恨不能全买下来。
　　当她得知，他的牢狱生活比鸭舌帽还长，仿佛一根麻绳，牢牢勒住她的心脏。她不敢问他在哪所监狱，担心自己忍不住前去探望，害怕一不小心，就触及他的伤痛。她背过身，忍泪，咬牙，又仿若无事地转回来。
　　“你好，还有其它需要办理吗？”
　　他愣了愣，憋出一个微笑。“别随意旅行，那完全是浪费。反正终究，都是拿时间来支付生命。”
　　秒针、分针、时针，日日不知疲倦，日针、月针、年针，也不觉迈大步子。送走最后一位顾客，陈婉星的终点便近了。但她送不走这位顾客，至少现在的她不行。给老汉盖上他破旧的黑色风衣，陈婉星拾起通行证，仔细抚抚上面的姓名，随即抬起手腕。
　　“怎么才来？”
　　婉星笑笑，“你不也是刚到？”
　　“我，时间不多了，也许等不到日出。”
　　“咱们对表吧，一直对着。”
　　夜空下，公园里，那条长椅上，仿佛也闪烁着一颗寒星。
　　“你知道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吗？”他打开风衣，将婉星也裹在里面。“那就是咱们每一次在这里守望黎明，都必将再次相遇。”
　　“而且每次，黑色风衣都将胜利。”
　　启明星渐渐升起，仿佛预示着新的希望。
　　“黎明再见吗？”
　　“对，黎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