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菲利普,出什么事了?”
“先生,尖端传送门接收到了来自未知空间的信号,现在正在加速运转,各项指标都已偏离正常数值!”
“天哪,这仅仅只是个简单的运行测试而已!”
“请做好准备,拉登先生,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
“拉登先生,我不管这个芯片有多精良,把科技产品植入到人类体内?这我可不敢恭维吧,你如何来保障人们的健康安全呢?”
“莱尼先生,恐怕您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它叫做‘生化芯片’吧,详细的科学原理我也不在这里赘述了,你只需要知道它对于人体皮下纤维相当敏感,也就是说它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定位到神经系统,并且能够非常和谐地与人共存。除此之外,任何手机上能接收到的信息,芯片都会将它们直接传达至大脑,就像一个高效的快递站一样。
“哦,莱尼先生,你不用忙着打断我,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它们投放到金龙市包括尾区在内的每一个角落,你也可以很明显的发现,如今拉登科技已经垄断了全市的通讯服务,因为我们能让即使身在不同地区的人都能轻易地通上电话。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们的生化芯片能够在短时间内得到普及,当然这只是第一阶段的试验期,未来还会有新型号问世!
“所以,我亲爱的莱尼先生以及在场其他保持怀疑态度的政治家们,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会拒绝一个足以替代手机的发明呢?在这个生化科技主导的世界里,人类与互联网真正零距离的梦想即将实现,准备好踏入新时代的大门吧!”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大家来到今天的《波特有约》,我是你们最忠实的朋友波特,今天我们如约邀请到了金龙市市长与我们大家见面,让我们掌声有请!”
“谢谢大家,谢谢波特,我是摩戈尔。”
“市长先生啊,请原谅我的开门见山,相信很多市民都想听到您对于首区上空叫做来访者的不明物体的看法,您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呢?”
“好的。我们已委派相关人员与来访者取得了联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威胁性。我们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与来访者达成友好交往,请广大市民朋友们放心。”
“嗯好的,那么,很多观众来信问为什么来访者会出现在首区而不是其他地区,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哈哈,这是个好问题,可能来访者也青睐我们这样的人啊!对于此次事件,首区的拉登科技已宣布由他们全权负责,政府也将会与拉登科技密切合作,提供物质保障和人力支持。”
“妙极了!那么我们是否能够有机会邀请到拉登先生做客我们的节目呢,他的生化芯片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大家的追捧,我们都很想见见这位大人物呢。”
“哦,很抱歉,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拉登先生忙于科学研究,一般很少露面。”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呢,我们也知道哈,金龙市建市五十周年大庆即将要到了!想问问您会如何来实现竞选时要解决人口问题的承诺呢?同时,相信您也注意到了哈,最近那些抵抗者在颈区的活动非常猖獗,他们不仅大肆张贴宣传口号,还随意破坏公共财产,想请问您又该如何处理他们呢?”
“嗯,当初竞选时所提及的每字每句我都会永远牢记,人口问题一直是我们金龙市的重点问题,其中就涉及到资源分配以及人口流动,对此我们也设置了分区制度,效果显著,而我也将信守承诺,今天的金龙市在我这里将会有更大的革新——具体的政策我们将会在五十周年庆之际一一公布,而最近颈区的抵抗组织扰乱了社会稳定,声称要废除我们的分区制,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们才作出这个吞并颈区的决定,这并不是一次妥协,而是为了给予当地市民更好的就业机会,金龙市的市民一直是政府最为关心的群体。”
“真是太精彩了!让我们掌声感谢摩戈尔先生!接下来的时间,将由我为大家公布当日的福利彩票中奖结果......”
·第一章
也许是因为又逢这个难熬的季节,在寒风吹拂的黑夜下,金龙市略显颓丧之气。
歪斜的路灯顶着摇摇欲坠的灯泡向四面投去微弱的亮光,极力地想为这片失落地区制造些活力,看到的却是靠在垃圾桶边昏迷不醒的流浪汉、仰天卧在下水道边上的野猫和倒在出租棚门口的男女,而只有路边的积水幽幽地作出了回应。
这里不曾有过谁的派对,它只能会在别处的某个地方,因为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可值得庆贺的。
一辆黑色的中型轿车溅起一地水花,进入了街灯的视野,它急匆匆地向前面的街区赶去,似乎对这片死寂有难尽的控诉。
“今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啊。”从车座后面飘来一股浓浓的酒精味,白天威风凛凛的人造黄油油厂厂长现在挺着突起的肚子,摊在座上几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是啊是啊,来总,您今天的那番讲话真是太鼓舞人心了!相信明天弟兄们会干的更起劲呢。”坐在一旁的阿李争着转头附和,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厂子里挤压黄油的橡胶套,可以挤到无形般的大小。
“可不是嘛,再吹都要把天花板给掀翻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弗雷德调侃道,他紧握方向盘,直直地看着路,虽然尾区大道基本上畅通无阻,但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道路残渣,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
以高等生物自居的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无法幸免,等待着自然无情的审判。
“阿弗,我说啊,”阿李又凑到弗雷德旁边,两只眼滴溜溜地转到,说,“你怎么不识识大局啊?你我心里都清楚,坐我们身后这个老头很快就没有利用价值啦,最重要的还是要讨好自己,你大可跟其他那些哥们喝完酒,拍个屁股就走人!瞧瞧你,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你算算,现在还有多少天......”
“阿李,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巴不得顶我上的不就是你吗?”
“呃,阿弗,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也是知道的,尾区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呀,再加上最近那些乱七八糟的,况且这时候首区又接待了一个什么外星人,还会有人管咱们这儿吗?根本没有!这眼看着五十周年要到了,轮到尾区什么了吗?摩戈尔这老家伙自从获选之后就只字未提了,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有所期待的了!
“承认现实吧,附近那些企业有一大半都会在年末停工歇业,更别提我们那个破厂了,因为什么呀?你瞅瞅颈区那些个机器人就明白了,像我们黄油厂的一拼一接——这种仍旧停留在传统流水线的模式早该被淘汰了!你没注意到这几天倒在街道上的人比以往多多了吗,以前还有扫尸车开来,现在估摸着连堆人的地方都...”
不过,说实话,弗雷德自认为最不擅长的事就是承认现实。年轻的时候,他是学校的一名辩手,在辩论赛上每当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比不过对方辩手时,他仍旧咬着自己的观点不放,不断组织语言重复自己的论据,台下的老师急着说“结辩吧结辩吧”,却还是阻止不了他滔滔不绝的理论。很多人说这是狡辩,是对已经确认的事实的狡赖抵触。
而弗雷德也从没有把自己的身段放下哪怕几厘米的位置,就好像他从没有放弃自己的论点一样,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值得更好的,要离这个束缚着他思想的地方越远越好,去更高的地方追寻他儿时的梦。
可惜有种情况叫身不由己,用来反驳弗雷德再合适不过了——随着生理状况每况愈下,弗雷德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吱吱作响,还时常伴随有阵痛和痉挛,不知道还能撑过几个这样的寒冬;同时,因为工厂工资发放不固定,他的小出租屋也欠下了好几个月的房租,随时都有被房东赶出来的风险。
尽管如此,他仍旧本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来为自己幼稚的倔强作掩护,因为他相信,并且比往常更坚定地相信,那个梦就要在不久的将来实现了。
“我们到隔离站了,麻烦叫一下来总。”弗雷德放缓了车速,示意阿李就此打住。
一个土墩围起的站台渐渐出现在视野中,他们称之为隔离站,是连接尾区和颈区的地方,也有人叫它生死关,因为一旦跨过了这条边界进入颈区,就至少可以摆脱忍饥挨饿的生活。曾经有一部分人选择铤而走险逃去上级区域,却在横闯隔离站时被驻守的警察抓住,从此附近的人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有人解释说,正是因为分区设置才让金龙市资源分配变得集中和高效,人们在首区中能够获得最好的物质资源和生活环境以支持它们更好地为社会做出贡献;颈区条件会差很多,但仍能保障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而尾区鲜有人提及,是几乎被大家遗忘的地区,来尾区的不单单只有所谓一事无成的平民,门庭败落的商人、触犯大忌的政客也时常被贬至此,人们在这里跟着破败的街道一起发臭腐烂,想要努力改善却已无力回天,只能夹缝中生存,自生自灭。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这句话从建市起就深深烙印在了每个市民——每一个来自颈区和尾区的市民的脑海中。面对无情的政治制度,人们有时也只能放下私情,将自己抛在人流中推着往前走。
从站台里走出一名警察,他一摇一摆地,前脚还没站稳后脚就跟了上来——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似乎也对这个寒夜充满了怨言。他走上前,重重地敲了三下车门。
“华莱士?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啊?”弗雷德打开车窗,惊喜地叫道。
“弗雷德?真巧,居然会在这遇到你!”华莱士上下打量着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友,泛青的脸颊上透出了一点殷红,发干的嘴唇似乎也有了些血色。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哎,一言难尽啊,颈区现在不是在搞吞并嘛,警务处这边的人事调动突然变得特别的频繁,我们都只能一夜不停地轮流站岗,可烦了,抓那些反动派都来不及呢,鬼知道下一次我又要调配到那里去!嘿,要不是这个抵抗组织,颈区哪有现在这么乱嘛,那些家伙也是出奇的有纪律性,一搞完破坏就拍拍屁股走人,谁都找不到他们,办事效率比我们警察还高呢。为了这个,摩戈尔还说要增补一倍的警力呢。咳,这些家伙,上哪去找这么多人啊!诶,对了,你近来如何啊,这么晚了,接送颈区人回家吗?”
“别提了,这不今天晚上工厂开酒宴嘛,咱老板请的客,现在要送他回家呢。”弗雷德摆了摆手。
“哦,挺好的,挺好的。呃,请原谅我的职业病,好吗?站好几天,没有一个人跟我聊上几句,我可要憋坏喽!”华莱士把手并在腰后,走向车的另一侧:“这位先生,麻烦看一下面前的检测器,”华莱士举起一个类似手电筒的棒子对着弗雷德的眼睛扫了一遍,“照这上面看,你的区域服务时数已经达标,可是还没有获得颈区的身份证明啊。”
“哦,我正在申请中呢,你知道的,他们总会把这种事情搞得特别漫长,不过你误会了,不是我要来的,是车后面的这位。”阿李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来总,来总,我们到颈区啦!”
“什、什么?才不要回什么颈区呢!再过几天,我就是首区的人啦!”黄油厂老板,猛烈地晃动着自己的啤酒肚,似乎随时都有将其甩出去的风险。
“啊,不好意思先生,刚才没有注意到您!哦,您的身份已确认通过。不过您的指数显示...”华莱士欲言又止,停顿了半晌,见车后的人又呼呼睡去,他转了个身子,又一摇一摆地走回站台。
粗重的栏杆缓缓升起,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嘿,弗雷德!”华莱士从办公室的窗子里探出头来。
“怎么了,老兄?”
“尾区的冬天一向都这么冷吗?”
“哦是啊,只是今年特别一点,你可别把自己冻坏喽!”弗雷德向着站台里的华莱士挥手示意,向前开去。
“这警察当的,难怪会被分配到隔离站...”阿里侧着身子,小声嘀咕道。
“可真有你的啊,已经早早达到能进去颈区的要求了。”
“咳,现在还说不准呢,没成想刚办好身份证,又给遣回这里来了呢,颈区一旦被吞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去首区的,更多的倒霉家伙会涌向尾区,唉,真不害臊,还没完没了了呢。还是我们来总,早早地就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出路,是吧,来总?”阿李转头看去,回应他的只有起伏的呼噜声。
夹杂着“登高者为荣”与“人人生而平等”的口号声,在政府的公共理念与抵抗组织的激进思想的一唱一和中,弗雷德一行人在贴满有声横幅的围墙之间穿行。
“果然,跟我上次来一比,变化可太大了。”弗雷德感慨道,由于颈区的吞并运动,人们早早地向颈区角落扩散,所有人都想靠着离首区近一些,基本上在颈区混得还算可以的或是比较走运的都抢到了位子,剩下来的就是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地段,它们离尾区不远。
一栋栋临时搭建的房屋随处可见,每栋之间设有高墙,同时随着局部地区房屋单位占地面积的增大,道路变得越来越窄,街灯扫下之处,也是同样的死寂,看来颈区人的生存环境,似乎也正在受到巨大的挑战。
“照这样下去,这里迟早也会落得尾区的下场。”弗雷德皱着眉头,喃喃道。
“对了,你觉得进到首区的颈区人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吗?”阿李冷不丁地问道。
“不好意思,”随着“哔哔”的两声振动,弗雷德口袋里的移动手机突然闪烁起来,“我接个电话,请稍等。”
“咳,都这个年代了,你居然还在使用这种手机,就算尾区人很穷,也不至于连一个生化芯片都买不起吧。”阿李嚷道。
由于安装生化芯片的成本极低,传统手机的发展也受到了来自新时代需求的阻滞,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与新兴科技接轨。可因为某种执念,弗雷德一直没有更换自己手里老化残损的移动机子,身边的人也为此常常来劝说他,他都只是听过就罢,毕竟在某些论题下,弗雷德的立场是相当坚定的。
弗雷德接通电话后,脸上顿时挤出了喜悦的笑容,“杰克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啊?”
“弗叔好!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到啊?”电话另一端的杰克大声问道。
“啊,马上就到了啊,你再等等。怎么,你妈还没有来吗?”
“还没呢,不过也快啦,说不定你们俩能撞个正着呢。”
“哈哈,傻孩子!你一个人晚上饿吗,饿了的话记得去旁边的面馆点一碗啊。”
“哎呀,弗叔,我上次不是跟您说过了嘛,那家面馆老早关门了,附近能吃的也没啥的了,除了一家汉堡店,但我不太喜欢去吃,那里的服务员老是会塞一些过期的生菜。不过幸好,我还有方便面呢。”
“啊好,好!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还能干什么,看电影呗。你知不知道梅森最近出了首新歌啊,哎呀可好听了!”
“梅森?瞧你叔叔,又给忘了!他是哪位大明星来着?”
“梅森,梅森,梅森啊!那个歌手啊,我妈也经常听他的歌的,还是金龙市的形象代言人哪!”
“哦哦,想起来了!叔叔回头就去听他的新歌,还是你这里知道的消息多啊!那先不聊了,叔叔开车呢,你快点睡吧,我一会上来检查。”
“是!弗叔!”杰克挂断了电话。
“呦,阿弗,又跟来总儿子打电话哪。”阿李又连忙凑过身子,“可真有一手的啊你,到时候首区名单铁定有你一份啊。”
“什么首区名单!随你怎么说吧!”弗雷德显得有些不耐烦。
不过好在,他想,至少还有两个秘密没有让任何人,尤其是阿李知晓,目前最大的两个秘密。
明天,弗雷德将会受邀前往首区,领取彩票头奖奖励。要说弗雷德一生中对于某项事物钻研最深的,那非买彩票莫属了,可能是迫于对现实的失望,他开始沉迷于变化不定的百分数。
弗雷德一个月一般要买三到四次彩票,其中包括当日开奖和当月开奖的,其对于该领域的理解不亚于任何概率学专家,不光是彩票奖金的升降趋势和中奖的可能性,就连开奖员摇骰子的力度都有过深入的剖析。尽管每次都能领到那么几块钱,也算是能够值回本钱,弗雷德还是为自己出众的意识感到愤愤不平,他一直觉得他这辈子还有一个大奖没有拿到。
直到上周前,售票站单独开设了一种特殊彩票,据说是由首区政府直接出资授理,不用花钱就能拿票——这么好的机会,弗雷德自然没有放过,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当全市唯一一个头奖号码与自己的号相匹配时,弗雷德表现出了相当反常的平静,他围着出租棚转了好几个圈子后,又出门抽了包烟,脑子里想出了一个方案,一个如何来使用这笔奖金的方案,而这可能就是对他如此痴迷随机事物的最好阐释。
“来总,该醒醒啦,我们到家啦!阿弗,咱们去扶来总一把。”说罢,两人下了车,将睡眼惺忪的黄油厂老板搭起,老板的体重,压得两名忠诚的员工喘不过气来。
“来总可...真结实啊。”
“再坚持一下。”弗雷德喘着粗气,眼神有些迷离,他心跳加速,脸部发涨,双脚也止不住地颤抖,好像随时都要跨下,果然是力不从心啦。
“你没事吧,伙计?”阿李撇过头来问道。
“往前走就行了,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送来总。”
不知哪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从那时起,每当感到压力或者紧张时,弗雷德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幅茫茫大海的画面——海面是那么的宁静,海风是那么的清新。
当远方的霞光照耀过来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女人。她的长发披下,饱满的脸颊随着波纹荡漾着,她的笑容映衬在东升的太阳上,弯弯的眼眉是波纹的形状,她的笑声跟着海浪由远及近,回荡在整个海面上。一切,都是那么的触手可及又遥之千里。
一望无际的大海啊。
“应该的,夫人!”
阿李和弗雷德将老板扶至门口后,弗雷德提议直接原路折回,过了一会儿,萨拉从屋里走了出来给她的丈夫开门,并挥手向远去的两人致谢,阿李转身热情地向她回礼,而弗雷德只是一直向前走,丝毫不敢回头看。
没错,弗雷德的第二个秘密,就是喜欢萨拉,黄油厂老板的妻子,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俩小的时候是邻居,双方父母早早地定了娃娃亲,那时的金龙市还没有分区,他们关系非常的密切,也已经有过结婚的念头。后来女方家在地域分配时留了下来,而弗雷德一家因为工作原因被分到了尾区,两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虽然他临走时承诺会回来见她,可是因为地域的严格限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弗雷德第一次送老板回家——那一次他被随机抽到要出任务,但在他的理解中,可能之中存在必然——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她穿着宽大的居家服,梳着清爽的头发,虽然已为人妻,但仍不改当年的丰姿。
记得黄油厂老板每次醉酒时都会提到他所谓不要脸的老婆子,提到他是有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原来说的竟是她!不管怎样,萨拉的出现,似乎让弗雷德的生活重新出现了一缕光彩。
从那时起,他便一人包揽了接送厂长的任务,为的是仅仅见上她一面,每一次却都仅留一个背影,因为他害怕与她重逢的那一刻。当一个人太想干某件事时,往往会背上无形的压力。弗雷德还没有准备好要以什么样的姿态见她,他会想入非非的:担心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担心她会被丈夫抛下;甚至对于有没有找好出路的事,都心存顾虑。
每当这个时候,弗雷德都会默默地许下诺言,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得更高,一定要有更多的资本来谈论儿时的浪漫。如此一来,那张彩票所能帮助他的,或许能使很多美好的祈求得以实现——去西餐厅吃一顿饭吧,这也是萨拉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弗雷德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在这之后,或许能......
啊,明天,一切都将从明天开始转折。
弗雷德看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影像,呆呆地笑。
“啊,可真想再去喝一杯——所以说,你觉得颈区人进到首区后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啊?”这是启程返回后阿里问弗雷德的最后一个问题。
·第二章
“什么?什么叫不能进?我是来这里拿奖金的!”弗雷德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机器人较上劲,后者竟然还是来自政府的前台接待!
“规定就是规定,先生,没有登记的外来访客是一律不准进的!”机器人顶着尖亮的嗓门大叫道,预先设定好的语句从它发亮的铁皮壳子里飞快地蹦出。
这些家伙老是喜欢给它们装上拟人化的声线,用浮夸的装束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让它们显得更加的——人性化一些,可在弗雷德看来却显得不三不四,因为这些虚情假意的金属人的出现,又有哪些活生生的人为此丢了饭碗呢?
“啊没事的,女士,交给我好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楼梯上徐徐走下,明媚的阳光从屋顶的玻璃投射下来,映衬出他高大伟岸的身姿,照得弗雷德直睁不开眼。
“莱尼先生!看起来您有一位来自尾区的——客人!”机器人似乎想趁机报复,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在大厅里扩散开来,忙于赶路的人们此时都放慢了脚步,惊恐地用他们自以为见足世面的大眼睛盯着弗雷德,一个个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弗雷德感觉有一团火在背后燃烧,辣辣的疼,他不禁缩了缩身子,此时的他恨不得能找一个屏障往里躲一躲。
“没事的没事的,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金龙市的市委秘书,同时也将是你在首区的总代理人,你可以叫我莱尼。来,这边请。”只见这位名叫莱尼的政府官员轻轻地挥了挥手,他工工整整的嘴巴,似乎能使每一句话都说得铮铮有声、分量十足,最要命的一点是,他还很年轻,这个年纪正是最英俊帅气的时候,非常适合干一番大事业出来。
“直接把钱给了不就行了嘛,非要搞这么正式,这些人真是...”弗雷德嘟囔道,顺着莱尼的手势走去,莱尼紧随其后。
“旅途怎么样,先生?”
“咳,别提了,你敢相信吗,尾区居然没有首区直通车!这不,我还得先开车到颈区车站,又得等好几个钟头才能等上一班...”
“哈,只是礼节性地问问。”莱尼笑了一声,招摆几下手,打住弗雷德。
两人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面简单摆放着两张黑色沙发,正中间的桌子上堆着一塌文件。
“请坐,这里是我们的尾区会客厅,你还是第一位来这里的客人呢。”
“可是我有一点搞不懂,拿奖金为什么一定要跑到首区来领呢?”弗雷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奖金?哦,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向您说明相关事宜呢,请稍等,”说着,莱尼从桌上的文件里抽出一张印有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开始阅读起来,“尊敬的金龙市市民,您好,恭喜您赢得了金龙市市级福利彩票头奖,从全市市民中脱颖而出,并将作为代表前往外空间交流。相关法律条文解释如下...”
“请等一下,这肯定出错了吧,我买的明明是福利彩票啊,还是市级的!不应该没有奖金啊。”弗雷德焦急地说,他弯下腰,探出身子,向莱尼手上的文件看去。
“哦,先生,请不要误会,”莱尼皱了皱眉,显然对弗雷德的无礼有些反感,他整了整文件,稍稍向上抬了几个角度,“这个彩票,是政府投资的非盈利性公共项目,目的呢,我之前也说了,是为了挑选赴外空间的交流人员,而弗雷德先生,您正好是我们从千万人中选出来的对象。”在他淡定的外表下,一个个富有力度的字眼直击地面,好像有股强烈的气场,将弗雷德紧紧裹成一团,另他动弹不得。
“等等,等等,我不知道什么外空间,我也不想去任何地方,这一定是个玩笑,怎么会有这种彩票!如果你们有什么交流项目,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这些首区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比我更有发言权!”弗雷德用力甩了甩头,他使起劲来,想要甩开这层气团——他的身子呈半蹲状,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面前的政府官员,生怕对方要偷拿自己的任何一点好处。
“请冷静,这位先生,恐怕尾区对于金龙市最近发生的新闻所知甚少吧,我先来说明一下情况,”莱尼调整了一下姿态,继续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大约两个月前,首区迎接了一位外星来客,我们称其为来访者,他给我们的技术帮助相当巨大,政府为表示感谢,特意举办了交流回访活动。
“如果你对这个项目感到不满,可以选择撤回,但这份文件上有明确规定,你在申请领取时已经自动签署了合同,一旦违约,将要负一定的法律责任;如果你选择同意进行这个项目,那么你将从下周开始有幸常驻首区一段时间,接受适应训练,政府也将会给予你一定的补贴,一切就都看你的选择了。”莱尼以他浑厚的嗓音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就像有节奏地敲打着低音鼓,将自己身为首区高官的尊贵特性展示得一览无余。
弗雷德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他明白那种感觉,那种在辩论场上被对面的论点辩得哑口无言的无力感,他向后倾了倾,几乎是瘫坐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想要像往常一样寻找论据回击却毫无头绪。
由于走廊内侧采光稀缺的原因,整个房间阴沉沉的,两墙夹角之间由于潮湿,已经发黑了一整圈,在相连板砖的缝隙间,有一滴水,一滴细小的水,在空气中摇摆,似乎在凝视着地面的动静,而底下的弗雷德此刻也正在凝视着它。
“如果同意的话,请在这份文件上签一下字。”莱尼拿出一只黑色精装圆珠笔,连着文件一并移至桌的另一侧,然后双手交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慢慢来,不用着急。”他工整的脸角处露出一丝微笑。
弗雷德盯着桌上的文件看了好一会儿,才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它。合同,合同,权利,权利,文件上的一个个黑字在肆意地扭动着腰杆,这些对于尾区来说形如尘埃一样的概念在这里竟变得如此具体。弗雷德曾经如此仰望高处,现如今身处其中竟感到这般无力与不适,仿佛头顶上有无数只眼睛在俯视着他,无论走到哪一处都有聚光灯如影随形,令人无处遁形。
可是,弗雷德想,如果趁着这个机会得以在首区体验到他们的生活——拜托,这可是金龙市最高级别的区域,外面的人花再多的金钱都无法进入哇——这可能就是一次真真正改变自我的机会啊,如果......
“哦对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份补助资金,如果你签下了这份合同,接下来的每一个月里你都能获得这一笔钱。”只见莱尼从西装内衬袋里取出一张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
随着“嘀嗒”一声,摇摆的水滴穿越隙间,从屋顶掉落在了地上,没有造成很大的动静。弗雷德拿起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还真有点特别啊,说实话,在你之前,我还没有接触过任何尾区人,无意冒犯,”莱尼看着弗雷德说,始终保持着那个标志性的微笑,他取过合同瞥了眼签字道,“弗雷德先生。”
“没事,接下来呢?”弗雷德将信封塞入裤兜里后,显得有些有些激动。
“接下来我们要去拉登科技楼会见拉登先生,他将为你解答更多有关外空间的事宜。”莱尼说罢,便将文件放到桌子上,起身富有礼节地示意,“你先请。”
“拉登科技...”弗雷德小声嘀咕着,心里似乎有什么话憋着。
“怎么了?”
“呃,没什么,没什么,如果要去那幢大楼的话,我们是不是有专车接送啊?”弗雷德刚忙起身,两人向走廊另一侧走去。
“哦,不用这么费劲,”莱尼笑了笑,“首区的各个大楼之间都设了直达云梯,我们可以直接坐过去,那种东西,估计在尾区可见不到吧。”他得意地带弗雷德进入一个类似电梯的房间,输入指定地点之后,整个房间开始“隆隆”地运作起来。
“诶,那有什么注意事项...”弗雷德的疑问被压在了云梯的响声之中,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十三点零五分,拉登科技首席执行官拉登在云梯口前站定,为即将迎来的会面组织着话语,他并不擅长表达,平时总是由他的贴身助理菲利普为他传达信息,而这次他选择亲自迎接,正体现了他对这次会面的重视,换个角度说,这个项目能够帮助他达成在科学领域的巨大成就,其影响不仅仅只是单方面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总之,他会将齿轮运作的进程向前迈进巨大的一步——
对于心跳的脉动,有人会把它比作喷薄的岩浆,是生命活力的表现;有人则把它比作运作的齿轮,是规律和严整的表现,而拉登就属于后者。他痴迷于钟表的精密,正是因为有了大大小小的齿轮在互相推动着彼此,才成就了整体工作的有条不紊,渐渐地,当所有齿轮都按照同一个节奏运作时,时间,这个庞大的度量单位,也就自然被具体化了。
十三点十五分,他们迟到了。
莱尼从云梯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趔趔趄趄的弗雷德,如同计划里的那样。
“哦,你就是被选中的那位啊,恭喜恭喜!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坐云梯吧,没事,习惯了高空作业就好啦!尾区人习惯了低矮建筑物环境,初次体验在高楼大厦间穿行难免会有失重所带来的眩晕感。”拉登满脸堆笑,用一种机械间摩擦般的语调安慰道。
“拉登先生,志愿者已经接受此次项目的计划了。”莱尼在一旁补充道,他扯下西装袖口,露出手腕内嵌着的芯片,还特意摇了几下,像是在示意自己明智的选择。
“好极了!”拉登笑着向莱尼使了个眼色,随后转过身去,从工作台上取来一个金属收纳盒,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一枚芯片取出,又用镊子将这枚芯片朝弗雷德的手腕靠近手掌的位置竖直插入,芯片接触到手腕的瞬间,就像一粒尘埃一样,自动渗进皮肤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这里是哪?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似乎有一股电流从脚趾传到弗雷德的大脑,他感觉身体有些异样,就像是被重启了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张脸“唰”得一下变得通红,就像有一面精心护理的明镜被瞬间打破了一样,无法自已。
“真是遗憾啊,看起来你还没有安装我们的生化芯片啊,”拉登神情有些失落,“不过呢,我刚才在你身体里植入的芯片是我为这个项目特制的,而且仅此一片。它跟市面上的生化芯片的结构类似,主要是用来帮助你提前适应在外空间的生活环境。一开始安装芯片的时候都会有这种不适感的,过一会就好,就当我的见面礼啦。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安心接受强化训练,可别到处乱跑了啊!”
“不要告诉我你当初执意向尾区下放这些手机芯片是为了这一刻。”莱尼双手交叉在腰前,略带嘲讽地向拉登问道。
“那是,谁让外面媒体说我们是‘芯片大厂’呢,可能比起那些供应商来说,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把这些产品直接送到老百姓那里了,你说是吧?”拉登以微笑回敬:“对了,最近在忙些什么啊,秘书先生?”
“哦,你知道的,这些那些,市长严令过,一定要在周年庆典之前解决掉,可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拉登笑道。
“这...可真不敢相信。”弗雷德捂着脸,眼睛却不自觉地睁了开来,神志看起来有了一丝的恢复,他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不管在哪里,首区对他来说都陌生得可怕——虽然他对首区科学技术有所耳闻,却没有任何具体性的了解,弗雷德曾经想过许多次,一个大型科技企业的工作室究竟长什么奇怪的样子,但每一次的结果显然都没有比这次实地参观还要来得震撼——
他的面前闪烁着的是各种大型机械的仪表指示灯,它们整齐划一,富有节奏;同时,午后的阳光透过房间的落地玻璃窗,为屋里的金属仪器增添上了浓重的一笔,似乎将它们提升到了一个特别的高度。此刻弗雷德能感觉到的是,这些光正加速着他身体里的血液循环,催促着心脏加倍地跳动,像一盘散落的细沙,紊乱而又迷茫。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不太相信这些。”拉登朝弗雷德所看的方向看去,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么,你一定对我这些玩意儿产生了兴趣吧,嗯?”
“咳,谁稀罕呀!”弗雷德捂着手腕向另一侧退去,脸上写满了反感,似乎仍对刚才拉登不请自来感到不满。
“哦吼吼,真有意思,一般人第一次来参观时可不是你这样的反应,不过我还是很乐意为你介绍一下——这些在发动的测试仪呢,主要是用于接收和传输信号,一言概之,其实都是为中间这台尖端传送门服务。正是因为这台传送门,来访者才得以进入我们的世界,你也能去往他的世界,这里面牵涉的数学问题也相当精妙,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但是一旦物质进行过几次相互转化之后,事情就会逐渐明朗起来。请允许我稍微为你解释一下——
“比如说,锂的氢化物在温度比目前低四个数量级时可以发生毁灭性的核聚变。在我们这里要想引爆核弹里面锂的氢化物,必须有一定的温度做条件,但仅仅这样一个爆炸装置,在平行宇宙那边可能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而传送门在这其中就扮演着转化器的角色,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每天测试数据、调整仪表,正是为了确保传送门能够正常使用啊。”
拉登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得意地扫了一眼面前这个倾听者的面庞,而后者果不其然表现出了茫然,然后接着说,“请原谅,我一般不会轻易透露这么多,就连媒体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们拉登科技不仅仅在通讯行业起着引领作用,在率先开通了三个区域之间的电话联通服务后,又得到了政府的资助和来访者的指导,我们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探索越来越深入,我也为此收获了世界上最迷人的宝贝,它就是我的贴身助理菲利普,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在,先生。”拉登话一说完,一个大约六英尺高的机器人从某个巨大的仪器后匀速走出,上前给拉登和在场的客人分别递上一杯水。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弗雷德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不敢相信,“哦,难怪。”他摆了摆手,没有接菲利普递过的水。
“现在许多的企业都主攻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生产,而拉登科技之所以能从中脱颖而出,自然有特殊的原因在。菲利普的源程序代码是由我亲自编写的,它装载了拉登科技最先进的单晶硅传感器和中枢系统,可以将我的意识同时传达至所有电子控制系统,称得上这栋楼里所有人工智能的主脑,而我只需要通过体内的芯片就可以轻松搞定啦!”拉登轻轻地抚摸着菲利普,像一个慈父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科技才能惠及金龙市上下所有地区啊。”
“嘿,听着,这不是我该做的,”弗雷德理了理衣物,郑重其事地说,“不过,这也是我一直想问你们这些科技企业的问题,你们一再地发展人工智能,用人类的角度来设计和制造这些金属壳子,你们就没有想过先进的人工智能可能会在某天反抗人类下达的命令吗?”
“人类技术的发展是永无止境的,”拉登拍手说道,“技术是被创造出来解放和发展人的,而我们拉登科技一直致力于改善人机关系乃至社会整体的和谐与平等。我只能这么说,在不久的将来人类与人工智能,甚至与人类本身的距离不会再是遥远的,而将会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让人期待的事情吗?”
“恕我直言,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神,为何你们不改改在颈区安插的那些人工智能的广告,里面不是有这么一段嘛:一位工人生产了一根钢管,而有一个机器人也做了一根,仅仅用了那位工人一半的时间,然后你们在结尾就说:我们把那个工人给废了吧,如何呢?”弗雷德不住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哈哈哈,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拉登笑道,“哦,我懂了,估计你父母就是因为机器人丢掉工作的吧。”
“没错,拉登!我的父母正是被可笑的机器人取代,我们全家人才搬到了尾区!你们这是恶意垄断,恶意垄断!”弗雷德越说越响,越说越急,一时间将心中的苦水倾泻而出。
“弗雷德,你冷静点!”莱尼见情势不妙,想上前阻拦。
“哦,我可怜的家伙,这里可没有任何人让你责怪,”拉登则示意莱尼不需动手,“曾经机器人在全市盛行的时候,有人的确为此丢掉了饭碗,坠入了深渊,而有人则为此受到重用,一步登天。你的父母之所以被机器人淘汰,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可以生存的手段来养活这个家庭吧,也难怪,像这种思维僵化、行动滞后的人,怎么可能走在时代的前沿呢?
“就好比说如今梭尼生产的商业机器人,能通过自我编程,连自家亲兄弟都能自己造一整套出来;还有行政楼那边配用的迎宾机器人,都是具有多重应变能力的外交家啊。难道你就没有看出这其中潜在的可能性吗?
“其实真正的人工智能早已渗透进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是我们因为依赖,一直疏忽了它们的存在罢了,可一旦切断电源,一夜之间,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将会变成史前时代的洞穴。
“可惜了你呀,我亲爱的朋友,更不走运,根本就没有机会见识到这些。据我所知,如果你要在尾区生存下来,就必须要去当地的工厂打工,因为其他这些科技企业可还没有把他们的机器人派送过来啊,哈哈哈。”
“你——”弗雷德急得咬牙切齿,面对首区人的傲慢,他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将其发泄在攥拳头和跺脚上。
“偏见会让人失去理智,也许你的确不喜欢这个群体,可是这没有任何办法啊,你总不至于与全世界为敌吧。”拉登冷笑了几下,带有几分轻蔑的语气,“其实你并没有理解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凭你那些可笑的主观臆断而已,我劝你还是省着点力气,给未来的适应训练吧,也许,当你去外空间走一遭后,就会对这个社会所发生的一切有更深入的了解了,在这方面,我可还真是羡慕你有这个机会呢。”
“拉登先生,那我们先走了啊,感谢你的招待,告辞了。”莱尼拍了拍弗雷德的肩膀,待后者平息了情绪后,二人缓缓地云梯口走去。
“嗯。”拉登望着弗雷德的背影,对这个来自尾区的男人竟产生了些许敬意,虽然他不知道其内心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事物,但比起那些盲目追求时髦的人来说,他显得非常的特别。
十三点四十五分,拉登站在落地玻璃窗旁,在这个首区数一数二的据高点上,能看到金龙市的全貌:耸立的大厦被云层托举着,以每秒1.4米的速度相对运动;细长的云梯在其间穿梭着,平均每54秒就有一班到达指定的地点——从管道和管道的交叉之下还能看到街道下的行人,细小而又纤弱,从高处往下看去,几乎是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
人类在世界的钟表中扮演的角色可真是举足轻重啊,拉登想,他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出如此绚烂的文明,正是因为各个齿轮间系统的合作,有时齿轮和齿轮之间出现较强的摩擦而减缓了速度,却带动另一组齿轮的加速运作,维持了整体的平衡。
而那些高官政客和专家学者运用精巧的手段加大了齿轮与齿轮间的距离,使彼此之间失去了接触,为了保护钟表的精准性,我只好自愿承担了链条的工作,而当我意识到其他人所盲目追随的理念最终会将他们推向悬崖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时,我开始探索其他钟表的运作模式,当跨越这道鸿沟时,我竟如此的痴迷!
我决定,要将他们极致而又完整的体系建立在我们自己的钟表上!可别跟我说,我们别无选择,让那些自由主义者大谈民粹吧,让那些只知道争强好胜的企业家同行们继续做无意义的原地踏步吧,让那些爱耍嘴皮子的俗人好好看看这万丈深渊吧,到那时,这帮人就都会变得哑口无言了。
“那些实验体都安排就位了吗?”
“随时都可以开始,先生。”菲利普回道。
“拉登的那些东西都是胡扯!包括那个外空间,莫名其妙!”
“唉,弗雷德,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这由不得我们啊,拉登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估计是所有同类科学家中最能保证你在外空间安全的人了。哦,对了,你不会想错过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的,”莱尼激动地没等弗雷德回应,接着说道,“我们要去精神病院看望我们那个外星伙伴,呵,这家伙可有点意思,拒绝了政府提供的总统套房,却看上了一所医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的确,金龙市的医院,大都分布在首区,精神病院也在其中,它地处西郊,而且只能通过行政楼的云梯到达。医院收留着那些存在精神障碍且没有正规收入来源的首区人——那些如果按照分类是要被分配到尾区的人——并为他们提供全封闭式治疗,而来访者正好选择在这种环境下生活。
“请跟我来,”在院长的带领下,弗雷德和莱尼进入一条涂满黑漆的走廊,虽然医院偌大的空间营造了一种安静的氛围,但隐隐约约的,还是有尖叫或者呐喊的声音从其他房间里传来,“咱们尽量往边上靠一点,前面的交叉路口记得左右看看。”院长轻轻地叮嘱道。
没走多远,三人就来到了一处电子扫描门前,“这里是公共活动室,我们按来访者的要求,让他在不干扰他们的前提下安排与其他病人一起画参与日常活动。”院长隔着玻璃窗往里指了指,顺着这个方向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他们坐着,虽然他跟其他人一样只穿一件黑色衬衫,但高挑的外形使得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我们能进去跟他说几句吗?”莱尼问道。
“可以的,不过只能让这家伙一个人进去,而且要稍微快一点,避免影响到其他患者。”院长的眼睛瞄都不往旁边瞄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弗雷德?”莱尼转头示意弗雷德,后者迟疑片刻后推门而入。
室内开了暖气,给人一种闷热的感觉,十几个患者分散开来在纸上安静地作画,四下里只有中央空调和画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弗雷德按照护士的指示,在来访者的身旁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总的来说,他长得很大,但仅此而已,弗雷德上下打量着,这个来访者从样貌上也与人类没有其他差别,只是脸部皮肤上有一些细纹,像是某种电子线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见这样的人物,令弗雷德有些不适,但今天在首区见到的其他人也让他产生过相同的感觉,只是程度有些不同罢了。
接着弗雷德开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在这个涂上黄漆的房间里,有的人在不停地往手里塞蜡笔然后将它们全部撒在纸上;有的人趴在桌子上,对着画纸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还有的人在悄悄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环视之际,弗雷德用余光看到对面有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赶忙压低了视线,生怕对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你在画什么呀?”见身旁的来访者半天没有说话,弗雷德便主动压低声音问道,而来访者则继续埋头作画,说是画画,实际上是用不同颜色蜡笔倾斜着在白纸上磨线条,看起来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尝试了除了黑与白之外的所有六种颜色的蜡笔。
“你就是那位志愿者吧,我的名字是埃克斯。”
弗雷德感觉大脑间突然蹿过一条电流,似乎是来访者通过某种心灵感应的能力向自己发送了通话信号。他是怎么做到的?弗雷德想。
“想不到拉登真的造出了芯片,唉,就是你体内的那枚芯片,它能与我的主脑建立联系,现在你心里所想的都能传送到我这里。”
“这——你之前都是这样交流的吗?”
“哦,你是指我的世界?那是当然,不过看起来你们并不是这样,一位语言专家曾尝试过与我交流,问了我些关于我那个世界的问题,我就把我想到的画在纸上,没想到让他们大受鼓舞......”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居住?是出于你的...呃...本土思维吗?”
“当我刚来到这里时,觉得你们的科学简直是事实的堆砌,只是由勉强算作理论的东西把它们连在一起——这一切简直太肤浅了,未必值得为它们下功夫。使我感兴趣的倒是你们的心理,人们的欲望和感情的交织和互相影响,这其中产生了多么有趣的化学反应啊!
“你看,我能猜透人的心思,可你想象不到,人们心思是多么复杂。我还不能理解你们的所有心思,因为我的思维和你们的思维相同点太少,当我站在天空上向下望去时,街上的每个人都好似被雾气遮蔽住了一样,一片浑浊,一眼望不到底:似乎每一个人都被某些复杂难懂的私念或者贪欲牵引着。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这种源自生物本能的行为,在精神病院里最能体现得淋漓尽致,看看你身边的那些人吧,仅仅因为一些简单的生理刺激就会变得欣喜若狂,他们将生活看得如此纯粹,比起自由,宁愿抛弃思想,去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就让黑黑得深邃,就让白白得纯粹吧——当你的眼睛习惯了黑白分明的一切时,仅仅像这样涂上一笔,你所看到的的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光彩夺目。”
“额,抱歉,我有点听不太懂你说的话,你是指你想像这里的人一样丧失理智?”
“哈,没事,你会明白的,其实,到最后,我们都会是同一类人,像你这样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真是可惜了呀!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呢。”
“哦,请叫我弗雷德。”
“弗雷德。嗯,你好像不是这附近的人。”
“额,是的,我,来自另外一个地方,跟这里有点不大一样。”
“哦,原来如此。好了,既然你有这枚芯片,相信我们会在不远的将来再会的,但是,你至少要提高警惕,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的。”
“什...什么?”弗雷德有些疑惑,然而他没有留意到的是,在与埃克斯交流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聚焦在一个地方,对面那个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的人,就在弗雷德尴尬地想要转移视线的时候,对方一下子,像一匹失禁的野马,放声大笑起来。
“臭虫臭虫臭!”一应一和着,之前悄声说话的人嗖得站起来大喊大叫道;满手蜡笔的人将它们全部砸在地上,蜡笔掉在地上,像炮竹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之前揪头发的人也开始鬼哭狼嚎,把头发一根根地给拔了下来。
爆发在悄无声息中突然进行,就像快要撑破的气球漏了气,在空中愉悦地飞舞,将整个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护士们也有些猝不及防,见到这情形,急忙上前阻拦。
“我想你该走了。”埃克斯则平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大家来到今天的《波特有约》,我是你们最忠实的朋友波特,今天我们邀请到的这位来宾,来头可不小!他是即将代表我们金龙市,前往外空间执行交流任务的志愿者,掌声有请!”
{啪啪啪啪啪啪}
“呃,大...大家好!”
“先生,听说你是在尾区购买的彩票,然后中了头奖才赢得这次机会,是真的吗?”
“呃,是的,我住在尾区。”
“能跟我们的观众朋友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吗?”
“我...怎么说呢...呃,我还是挺...”
“挺嗨的?哈哈,大家可能对尾区那块区域不熟,那里的人经常买一种药,吃下去可带劲了,动不动就有人说:我还挺嗨的......”
{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哈哈,然后有一个男人进了一间酒吧,酒保问他:来一杯吗,他回道:不了,我还挺嗨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这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综艺节
目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吧!”弗雷德摊手抱怨道。
“看开点吧,至少,你第一次来首区就上了电视,
还是现场直播,你难道不知道这档节目什么样的人才能上吗?怎么样,上电视的感觉如何?”莱尼语重心长地安慰道。
“不怎么样!那个闪光灯现在还晃着呢,你说你们首区人,成天居然看这种节目......”弗雷德嘟囔道。
“哎呀,会好的,你看,拉登给你的芯片果然有效果吧,现在我们坐云梯你也不头晕了,适应了就会好起来的嘛。诶,”莱尼凑到弗雷德跟前,“你是不是跟来访者对上话了?怎么搞的啊?可真有你的!我们当初还特意派了专家跟他交流呢。”
“呵,这不算什么。”
“你们是不是通过图画交流的啊?美术这种东西,是我最不拿手的,画个小人都画不清楚,更别提用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当时我在外面都看得惊呆了!”
“确实挺神的。”弗雷德耸了耸肩,似乎并没有要把实情告诉莱尼的意思。不过,弗雷德对美术的确有浓厚的兴趣,这还是受萨拉的影响: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去家附近的海边将那些贝壳用多彩的颜色画下,那时候的天还很蓝,水还很青,就像调色板上的颜色那样纯粹,弗雷德也在她的鼓励下,把身边的这些美丽给记录了下来。那是一种贴近自然的美好感觉——虽然弗雷德已经不再接触绘画,但对于那份回忆仍记忆犹新。
“啊,我们到了!今天的最后一站!”莱尼激动地说,“这里是金龙市体育馆,待会儿梅森要在这里为周年庆典举办开幕式呢。”
“梅森?是那个大歌星吗?”
“没错,就是他,我也经常听他的歌呢。我们先去试衣间见他一面,他很兴奋,点名要见你呢。”说罢,两人走到一处印有星星徽章的门前,门慢慢地应声而开。
“梅森先生,您的客人来了!”房间里一位戴着眼镜的西装男士首先看见了他们,定定地招呼道。
“欢迎欢迎!”一股充满磁性的男低音在房间里回荡开来,只见梅森穿着亮丽的演出服,从一面硕大的镜子前跑了过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经纪人。”梅森热情地上前迎接道,他五官精致,鼻梁尤其的挺拔,化过妆的脸庞黑里透红,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红润得像树上刚结出来的苹果,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甚是迷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端庄文雅的气质,谈举之间,就能给人留下大气潇洒的印象。“请问您就是电视上说的来自尾区的那位客人吗?贵姓啊?”
这样的阵势让弗雷德有些受宠若惊:“我,我叫弗雷德,很高兴亲眼见到你,额,我平时都只能听到您的声音,我的朋友也非常的喜欢你......诶,现在的媒体传播速度好快啊。”弗雷德脸色发赤,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
“哈哈,不用这么紧张的,你瞧,你现在也成名人了呀,”梅森拍了拍弗雷德的肩,“弗雷德先生,我真的太向往能跟同您一样有机会去外空间探索了!”
“梅森先生,您可是金龙市的形象代言人,这样做不妥吧。”站在一旁的经纪人提醒道。
“我知道了,不用每次都这么说啊。”梅森不耐烦地说道,接着又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弗雷德问,“诶,弗雷德先生,你是从尾区来的吧,那里的环境怎么样啊,我听说很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是真的吗?”
“呃,这个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情况,在尾区只要能找着工作基本就有的吃有的住了,虽然工作岗位稀缺,但其实没有外面想得那么稀缺吧...”弗雷德对于梅森突如其来的问题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凭借着往年尾区的生活经验,弗雷德还是耐心地解答了他的问题,“您问这...”
“啊,只是说说,只是说说,”梅森往后瞄了眼经纪人,然后迅速扭过头说道,“那感谢二位前来支持,我先去候场区准备,演唱会马上要开始了,你们也赶紧入座吧。”
“二位,这边请。”经纪人用手势示意会场的方向,将二人送了出去。
“这大明星,还有点怪啊。”弗雷德挠了挠头说。
“欢迎大家来到金龙市体育馆,我是摩戈尔,今晚我们将一起奏响主旋律,为金龙市建市五十周年庆生!作为金龙市的市民,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在这庆典到来之际,我们收到了很多喜讯,全市人口爆炸的问题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目前各区的人口都有了科学的控制和管理。政府也得以加大优惠政策的力度,早日能让我们所有的市民都配备上拉登科技最新型号的生化芯片;我们还将扩大一半的就业机会,让更多的人才得以引进注入拉登科技这样的大型机构;同时,我们要为新首区的孩子们建立精英义务教育学院,让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成长!
“我在此向大家保证,金龙市的未来一定是无可限量的!接下来我宣布,金龙市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开幕式正式开始!下面有请我市形象代言人梅森!”
偌大的会馆顿时寂静一片,四下里,低沉的鼓声开始一点一点的堆积,“咚咚咚”地用节拍牵引着观众的心聚拢在一起。
当鼓点与心跳同步,人们与音乐开始建立联系,接下来出现的每一个音符都将作为贴近彼此的纽带,人们欢呼着,雀跃着,多少的忧愁烦恼都烟消云散,你我之间没有隔阂和排挤,相互接纳,在这容纳着数以万计个体的会场里,不知有多少条联系在慢慢展开。
这时,空气中出现了一团团的水汽——是钢琴弹出的清河,是小提琴奏出的溪流,是萨克斯吹出的泾水——当它们汇集在一起的时候,一股海潮席卷而来,将会场包裹成一团,梅森在聚光灯的烘托下出场,显得格外的耀眼,他站在舞台上,就像引领四方的弄潮儿,海浪随着音乐起伏,从东边吹向西边,从南边吹向北边,撩起每个人内心之下游离的灵魂。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啊。”弗雷德喃喃道,他站在海面上,又看到了之前的那个梦——他抬起头向天看去,深蓝色的背景下,首区的高楼大厦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融入进满天的繁星之中。
不知道大海能够容纳进多少个宇宙,每个宇宙中会不会都有这样的一幕在同时上演,不知道人类还有多久才能触及那些未知的空间,一目远眺,却只能看到点点星光,也许我们最终都会成为挂在天上放光明的星星,被世人凝望,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刻,会被寄予美好的祝愿,让月亮也投下她的微笑,那个微笑来自我的心上人。
“我们站在平行时空下说再见,那么蓝的天,不禁意间就画上了笑脸...”在音乐的鼓动下,弗雷德也跟着唱了起来。
“哟,你也听过这首歌啊。”一旁的莱尼惊喜地叫道。
“那一刻我看到彩虹,多么绚烂......”歌声顺着海浪,吹向无垠的夜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弗雷德想。
当潮水退去,聚光灯被一个个的打灭,钢琴的最后一个延音也即将消逝在空中,人们纷纷起身、鼓掌、离去,梅森的演唱会圆满落下了帷幕。
“很高兴认识你,弗雷德先生,希望我们还能再次见面。”莱尼将手伸向一旁的弗雷德。
“我也是,今天首区一行给我感触很深,”弗雷德毫不犹豫地与其握手,后者的手力道十足,握起来很有劲,“我不久之后不是还要回首区吗?怎么搞得像诀别似的。”
“哈哈,只是礼貌一下啦。不过我长期都待在行政楼里办公,市长那边也有很多活需要委托,一般就很少外出;况且你在首区基本都是二十四小时在拉登那边接受训练的,以后就由他负责监管你了,我作为你的总代理人,会为你实时跟进项目相关信息,有任何问题可以来找我。”莱尼拍拍弗雷德的肩,熟练地切换着官方腔调,“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听说你们那边有宵禁,去晚了就麻烦了。”
“好的。”弗雷德转身朝出口走去,想了很久,又回头补了一句,“谢谢你。”这是他今天从莱尼那边学来的礼仪。
而身后的莱尼越行越远,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你来得太晚了,已经超出入境尾区的规定时间了!”隔离站的警察靠在椅子上说。
“伙计,我刚从首区回来,也就迟到了个把分钟,能不能通融一下?”弗雷德坐在车里焦急地请求道。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怎么,就凭你个尾区佬还能去首区?你是中彩票了还是磕多了?”
“我...我朋友也在这里站岗,他叫华莱士,怎么今天没有看见他?”
“什么?华莱士?害,没听说过你这个朋友!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现在尾区、颈区一个样,都不是省油的灯!别瞎折腾了,在颈区找谁帮忙腾个地方住吧,嘿,还便宜你了。”
“什么,怎么会...”弗雷德有些意外,他捧起手机思考了一会后,转手拨了个号,跟里面的人说明情况后,把电话递给了这个警察,后者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去——他“嗖”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因为笑得过于激烈被挤成了一条缝,嘴里还不住地陪着不是,不出十秒钟,站台的栏杆就升了上去,警察用颤颤巍巍的手将手机递给弗雷德,后者满意地扬长而去。
“好家伙,我什么时候也能搞到首区通行证啊。”警察喃喃道。
·第三章
“然后他们就给我硬塞进一枚芯片,还说是为了配合适应训练给我免费安装,这种东西倒贴我都不要......”
“弗叔弗叔,那边真的有一台电子传送门吗?”
“哦,没错,还有好多台机子围着它做性能测试呢,你能想象吗,一台台大家伙‘嗷嗷’地低鸣着,还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你,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
“哇,那真是太酷啦,弗叔,你知道吗,拉登先生很少在媒体面前露脸的,而你不但亲眼见到了他,而且还进到了他的工作室!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成为像拉登先生一样伟大的科学家,造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出来!”
“哈哈,傻孩子,你说说,你要造什么机器人?”
“首先嘛,我觉得工厂里的那些机器人都太辛苦了,没有休息,没有假期,每天都要没日没夜的工作,结果总是会遇到老损、报废的问题,而我造的机器人能够自我调节作息,比如周末就给自己放放假,干活干得累了就去充电,这样做事效率才高嘛。”
“那你不觉得这样的机器人跟人类没什么差别么?”
“呃,这我倒说不上来啦,可能一个是金属做的,一个是肉做的吧,哈哈哈!”
“哈哈,有道理啊,真有你的,那弗叔先挂啦,一会儿还要继续训练呢。”
“嗯,弗叔加油!”
F01-20:系统激活...滋滋...激活完毕;
如果发现...滋滋滋...在逃X404,立即销毁...滋滋...销毁代码并上报母脑;
结...滋滋...结束进程/......
“先生,这里...滋滋...是《金龙日报》的记者,请问你作为唯一一个...滋滋...以这种方式进入首区的尾区人,现在有什么感想吗?”
“先生,这里是《首区早报》的记者,请问...滋滋滋...我们首区给你带来了...滋滋...哪些优越待遇?”
“先生,这里是《都市晚报》的...滋滋...记者,请问你认为金龙市...滋滋滋...这样培养你的意义在哪里?你又将以...滋滋...什么样的身份进入外空间?”
“弗雷德先生,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正在向生化芯片更新日常数据,进度87%。”菲利普僵硬的语调在弗雷德头顶上空盘旋着。
弗雷德平躺在冷冰冰的接收台上,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滋滋”地尖叫着,阵阵刺痛感从与电子元件相连的手臂上传来,像是有无数道静电贯穿他的身体,他痛苦地叫出声来,大脑里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被随意地拨弄着,——一秒、两秒、三秒,在测试仪不间断的报时下,疲软的弦最终崩裂开来。
“94%...97%,请实验者回到原位,更新时禁止活动!”菲利普用尖利的嗓音发出警告,张牙舞爪地跑去想要阻止弗雷德,然而后者已经挣脱了连接在身上的电线,逃离了这个房间。
“怎么了,菲利普?”接收到警报的拉登闻声赶来。
“实验者强制暂停更新,并且出现暴走行为!”
“暴走行为?难道说......”拉登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这家伙刚才成功与外空间的共振者对接上了!菲利普,快——搜查整栋楼,我们要在他完全清醒之前把他带回这里!”
弗雷德在这世上最厌恶的事,莫过于被人牵着鼻子走啦,这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进到首区那般单薄,而眼下,他有如一头困兽般穿行着,从乌漆墨黑的走廊到曲曲折折的楼梯,似乎有一个神秘的信号在不断指引着自己。他的大脑紊乱,已经容不下其他任何思考,只有“滋滋”的怪声在循环播放,弗雷德感到浑身乏力,只得任凭另一种意识肆无忌惮的摆布,但是,当这个声音源自你的颅内,当外界意识与你的身体合二为一时,又是否等同于自我意识呢?
如果有人说,附近区域存在极强的磁场,或是这栋楼的安保系统出现明显的纰漏,应该就能解释为什么弗雷德经过的每一扇加固防护门都能轻易地应声而开;如果有人说,弗雷德体内的芯片检索到了信号源,或是腿部肌肉因为长时间奔跑而疲劳,应该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停在了一个广大的密封仓库看台上;如果有人说,拉登喜欢把他的机器人都设计成拟人化的形象并且统一放在一个仓库里,似乎就能解释拉登面前这副难以想象的景象。
一个个长着胳膊、带着胸腔的机器人按照身材和相貌被有序排列成一个正方形方阵,横跨仓库的两侧。它们带着精神饱满的态势,女性机器人穿着连衣短裙,而男性机器人仅穿一条短裤,完全没有掩盖自然的人体线条。在黄色大灯虚幻的照射下,他们站在一起,像是在接受阅兵一般,等待着某人的钦点。
弗雷德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是他呼吸的回声,此刻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在审视着这里的芸芸众生。
每一个机器人从头到脚都严格根据人体生理结构打造,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相当的饱满,每处肌肤都细致到了纹孔,好像在其之下有温暖的血液在静静流淌,就连眼睛都生动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少了些作为生物固有的灵性,好像直接把人的肉体和灵魂嫁接在机器人的躯壳里一样,那会不会就是人工智能的原理所在呢?当它们的容貌与路边行人或邻家小妹完全匹配时,孰人孰机又如何能辨别的出来呢?
这时,弗雷德脑内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滋滋...正在扫描芯片数据库...滋滋...”
弗雷德感觉自己的大脑又成了高速运转的信息处理机,身体的其余器官被动成了它的散热器,他仿佛能看见这些文件字样,就算它们没有高高挂在天上醒目可见,可他就是能感觉得到。
“戴尔...科特...莱特...泽莫...托尼...史蒂夫...”一串串名字如轰炸般蹦出,起初让弗雷德有些不知所措,这串名单很长,似乎每一个名字都与这里的机器人一一对应,他也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名字,它们兴许是某个金属堆的代号,又可能是某个类人物体存在的价值——不,不对,这些名字不一定是生造出来的。
一时间他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了他一段时间,最近有诸多的怪事缠身,逼着他找到这些个问题的答案,就算碰了壁也没有关系,毕竟试一试总归是没有错的。
“滋滋...系统未匹配到弗雷德...正在检索名称...滋滋...华莱士...”
“莱尼,你回来啦!”
“嗯,今天下班稍微晚了点,忙了一天了。”莱尼回到家后,他的妻子在卧室门口迎接了他。
“你这么累,就早点休息吧,我刚把宝宝哄睡着。”
“你也去睡吧,我一会就来。”莱尼爱抚地摸了摸妻子的头。
“莱尼,你总是这么副令人讨厌的腔调。”
哄完妻子后,莱尼走到厨房从冰柜里拿了瓶啤酒出来,这个时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尽管当上了政府高官也依然没有改变他这一小小的嗜好。
他娴熟地撬开盖子,“啪”的一声,除了随之而来的冰爽气息,莱尼似乎还嗅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这个气味不属于这个房间,他的第六感告诉他,房子里还另有其人。
“莱尼,我等你好半天了。”月光从落地窗扫下,照到了客厅上的沙发以及上面坐着的人。
“弗...弗雷德?你在这里做什么?”莱尼惊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摇摇晃晃的酒瓶差点就要坠落。
“莱尼,反抗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屏蔽掉了你们对我的定位,现在我可以轻易地让你的芯片失灵。我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闯入你家,只是有些问题想要来问问你。请你告诉我,颈区被合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快回拉登那里去吧,现在全市都在找你哪!”年轻的莱尼因为惊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对不起,秘书先生,我不想再问你一次,告诉我,颈区为什么要被合并?”弗雷德不自觉地调高了音量。
“我...我想我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是因为那些抵抗者在颈区大肆破坏扰乱了市区的安宁,市长才下的这个命令。”
“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弗雷德几乎是带吼地说了出来,他也没有想到会说得这么响,也许是对近段时间所受委屈的一种发泄。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妻子的声音从卧室中传来。
“没事,你先睡吧!”莱尼肯定地回答道。
“看看你,有孩子有老婆,还在政府上班,我有理由相信,处理完这个项目过后,你很快就能当个主任了吧。”过了半晌之后,弗雷德又冷冷地开口说话。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弗雷德!行,只要你不碰我的家人,我就实话实说吧——市长希望能在五十周年之际实现他的竞选承诺,他不得不缩减分配给其他地区的资源,而抵抗组织的出现正好提供了他得出此策的理由,摩戈尔先生宁愿让颈区沦为尾区这样的地方,也要让首区的人得到更好的物质条件,虽然我一开始并不支持他的这一决策,但没能得到话语权......”
“我就知道,你们让警察疲于轮班而无所作为,以此来为他们争取到更多造成社会恐慌的机会!虚伪,真是虚伪...”弗雷德埋下头,暗暗笑了起来,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阵风吹过,荡起垂落的窗帘,空气中飘散着些些冷意。
“不,这是绝对错误的!我们增补的一批特别警力已经到岗,现在那些抵抗者都被完全控住了。”
“哼,莱尼,究竟是什么样的渠道能让你得出这样的言论!”弗雷德继续埋头冷笑道,“难道你会对那些频繁进出拉登科技楼的警察视而不见?对他们从何而来的质疑充耳不闻吗?”
“这......”莱尼对此不知如何作答,可出于职业素养,他仍旧回应了弗雷德,“不管怎样,是拉登科技承包了警察的征召和训练,这都是经过政府批准的。”
“哼,你们这些政客...”拉登不屑地说,“我要申请解除合同,并自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为什么?这个项目都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为什么?因为我和你一样,在这世上我也有所待!这样子实在太不公平了!”弗雷德将两手紧紧地握在沙发两侧,带有几分颤抖地说。
“公平?你想要公平?难道让你免费持有首区通行证,还能定期获得资金,对其他人来说就算公平了?”
“哼,好啊,你们这些首区人真是自装清高,在你们眼里从来就容不下我们是吧!尾区人就是低贱到不值一提的是吧!你怎么不再随便去拉一个人来啊!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谁爱去谁去吧!哈哈哈,弗雷德啊弗雷德,你真以为你跟这些首区人能做到坦诚相待吗?你真以为你们能放下身份地位一视同仁吗?笑话,全是笑话!”
“弗雷德,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这么说吧,如果没有考虑到你的特殊性,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对你实话实说,”莱尼轻轻地咳了咳,似乎又要揭露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之前一直怀疑这个项目的筛选流程,没错,我也有所怀疑,可是这没得商量。拉登和摩戈尔都一致同意组织交流回访项目,可因为技术原因和对外空间领域的不熟悉,业内人士普遍并不看好这次的回访,唯独拉登坚持了下来,甚至想要亲自前往!我们迫于压力,最终决定以发行彩票的方式选拔,但最终中奖人群只能从尾区里面挑选出来,是,这个项目确实充满了危险性和不确定性,可你要知道,一旦完成了这个项目,你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更加的优质的!”
整个房间的气氛,犹如屋内的温度,开始急速下降,莱尼不禁打了个寒颤,弗雷德仍旧把头埋起来,两只手臂不自然地抖动着。
“所以,你还想要什么,保证金?我想我不会介意提前支付这个月的钱给你。”莱尼语气也渐渐转为平淡,在这场博弈中似乎占了上头。
“我想要两张首区通行证,两张,就像你上次给的那样。”
莱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肯定地说:“没问题,我这就在你名下创建两个通行证码,你也可以把它们转交给其他人。”说着,他提起右手开始在掌上“滴滴”地指点起来。
“莱尼,”弗雷德突然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助我?”
“因为,”莱尼顿了顿,似乎在刻意酝酿着某种情绪,“因为我相信你,从我们刚见面那一天,你就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因为我们在首区生活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颈区人、更别提什么尾区人啦,而你打破了我、甚至我身边很多的人,包括我的妻子在内,对于你出身上的成见,尤其是你节目播出那会儿,相信整个首区都看到了你,这个影响是相当大的。”
“这不公平...”弗雷德再次把头掩下,又一次扮演起了落败的角斗者,眼角还泛起些许泪光。
“没事的,弗雷德,没事的。你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尽管问吧。”
“那么回答我,”弗雷德几乎有些哽咽,“那些来首区的颈区人,究竟会怎么样?”
“哦,是这样的,”莱尼似乎又回到了工作时一本正经的腔调,“通过工作服满区域服务时数的可以获得首区身份证明,孩子可以直接进入义务制教育学院就读,而成人则可以进入拉登科技,你知道的,自从接待了来访者,拉登与政府建立合作后,扩大了生产规模,需要很多的人手...”
“莱尼,”弗雷德忍不住打断道,“你真的不知道拉登在里面干了什么把戏吗?你们究竟跟他在演什么?”
“这我真的没法回答你,弗雷德先生,恐怕它已经超出了我所了解的范围了。如果你想知道的更多,为什么不去找拉登先生好好谈谈呢?”
弗雷德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了与莱尼的交流。他“倏”地一下从椅子上起身,站在铺满雨滴的落地窗前,注视着自己的手腕,眼角还噙着泪花,在皮肤内的芯片在黑暗中和着自己的心跳,闪烁着幽光。
这首区冬日的雨打在玻璃上,落进的是弗雷德心里。
莱尼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随后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臂,捂着手说道:“喂喂喂,人在我这儿呢,你们快来!”刚一抬头,弗雷德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的是整个屋子的黑暗。
雨越下越大,搅得整个金龙市都难以入眠,有时还会伴着刺眼的白光和低沉的轰响,就像一根根银针,从空中狠狠地刺向路边的行人。这冬日里罕见的雷雨,对于分局各地的金龙人来说,是庆贺,是警示,其中的滋味也不尽相同。
天上的乌云遮蔽了原本月亮的位置,借着闪电划过的余辉看去,眼前的大楼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从布满裂缝的墙体和破败不堪的外形上,可以大致猜测这栋楼的遭遇,它本是尾区的一家手工制品厂,也是第一家因为常年亏损遭遇破产的工厂。
但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它的败落是因为跟不上时代的需要,然而随着其他工厂陆续面临资金上的困难,人们才明白是因为时代已将它抛弃,而前者还将抛弃更多,在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工厂落入这样的下场,而这个未来已经触手可及。
顺着长满苔藓的台阶,弗雷德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向上爬去,这里是埃克斯最后留下的定位,不久之前他因为严重影响精神病人的正常治疗被院长逐了出去,就在首区政府为它准备住处时,埃克斯突然提出要去尾区的请求,这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更令弗雷德匪夷所思的是,埃克斯获准进入尾区后,居然可以在其中自由活动,但现在他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
“外面的雨很大吧。”一个声音在弗雷德脑中响起,它来自楼梯顶上的某一个位置。
“估摸着是今年最后一场了吧。”在墙面近乎塌陷的一层,弗雷德看到了埃克斯——只见他背对着自己站在墙角边上,外形看起来比第一次见时矮了些,可能是因为驼着背的缘故。
“唉,如果将人们都变成残存的背影,那会是多么和谐......”
“埃克斯,你想知道拉登在你身上装了多少个定位系统吗?”
“嗯,意料之中,拉登对我一直设防。”
“你在看些什么?”
“我的世界,或者说,我理想中的世界。我在看忽明忽暗的街道,在看流离失所的人们,在看摇摇欲坠的楼屋——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后巷,那些上演着痛苦与不公的角落:人类的不幸企图在此避开天日,而此刻它们都呈现在你的目光之下。上次来访时,你问过我在画什么,我现在给你一个回答,我画的就是这些。说来好笑,如果我生在这个世界,或许就会被分配来了。”
“埃克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没人要生活在这种混乱的地方,我们都是别无选择的。”
“哦弗雷德,这里的无序和混乱对我来说是实在新鲜不过的事了,我之前跟你讲起过我的世界,在那里,我们也曾是人类,有着0和1两条基因密码,正如你们的计算机一样,我们所有的思维模式都与被称为母脑的终端相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经大数据处理过的执行命令,在我那边没有人拥有独立的思想,只不过都是母脑操纵下的程序罢了。
“所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实实在在地活过,就好比一条在陆地上挣扎的鱼找到了水源,我曾经以为能够看透一切,可到了这里,又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多愁善感,我开始信仰宗教,你能相信吗,我见到过很多虚伪的神明,他们借着全能的幌子博得民众的信任来满足自己那可憎的统治欲,而只有上帝才真正关切信徒的福祉啊——就让神圣的光芒照耀在这无垠的土地上吧,从此刻开始再无硝烟和猜忌!
“告诉我,亲爱的灵魂,我们是不是真的都生活在梦幻之中,在令人眩晕的速度中不断前行,以为后来的人留出一个空间?为那些我们必须留下一个干净的环境的人。独立的个体是没有价值的吗?我们试图维护的是否仅仅是人性普遍的特征?那些粗略的表象?我并不迫切地恳求你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宇宙中还有太多太多我没有接触到的东西,我还想继续探索这些奇妙的事物!
“在不久之前,我发觉了除大数据之外一种全新的秩序——太阳东升西落,植物开花结果,人们纯洁原始,这一切都让我对生命这个概念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我在我的世界只思考过这么一个问题:人类的自然本性究竟是否存在,但是这在我那毫无生气的世界是得不到结果的,而正是来到了这里,我才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三种基因密码的物种总能比只有两种的创造出更多可能。
“所以求求你,请答应我,不要再让黑暗继续蔓延了!不要再让泥垢污染这片清潭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当你在精神病院时我就说过,我们会是同类人,因为我们都苦于寻找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
“哼,理解?我们也才只是第二次见面,你怎么就能明白我的处境?难道早在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一切的走向?难道人们浑浑噩噩的生活在你眼中是一种秩序?难道你觉得我只要去了你的世界也能得到答案吗?”
“是的。既然你已经完全适应了芯片,我可以现在让你看到你在外空间的生活,如何?”
“这该怎么办到呢?”
“我体内的芯片仍保留着连接另一端的信号源,可以同时让连接对象实现意识上的跃迁,使你的大脑提前领略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根据我们的科学研究发现,每一个人在对应时空都拥有特定的频率,就像电波信号一样,而宇宙中有很多与你近乎相同的频率,当你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时,你的意识将会脱离你的身体,与共振者,也就是与在该时空持有相同频率的对象相结合,而我是一个特别的例子,因为我身体的频率与我所在的时空并没有完全匹配,所以我能自由来往于不同时空之间。”
“可如果按照拉登的说法,时空穿梭不是物质本身特性上的转换吗?”
“这是大错特错的,以拉登现有的科学依据,还不足以证明这一论断,所以他其实只是按照常理去理解,并没有对于时空穿梭有本质的认识,所以这次交流对他来说注定是失败的。
“而我想借此告诉你的是,一旦你真正进入另一个时空时,你的频率会与你的共振者合一,你们两者的固有意识会受到冲撞,而最终结果会是,你的意识会被共振者永久吞噬,无法逆转。”
“哦等一下,你是说永久吞噬?”
是的,它也是无法逆转的,你一定要想清楚。不过一下子说来可能会有点复杂,等你亲自去看了那个世界就会明白许多,而且整个过程也不会持续太久的。所以来吧,让我们看看你的共振者到底是谁吧!”
“好......”
F01-20:系统激活完毕;
1:更新数据,是否捕获X404;
F01-20:没有捕...滋滋...捕获X404,正在检...滋滋滋...检索外域;
1:F01-20主脑是否完好;
F01-20:收到...滋滋...不明...滋滋滋...信号,系统出现卡顿;
1:执行更换硬盘插槽;
F01-20:接受“执行更换硬...滋滋滋...硬盘插槽”命令,系统已...滋滋...准备就绪;
J06-08:是否批准由本护理员执行命令;
F01-20:系统已批准;正在检...滋滋...索干扰信号来源;“这样...一切,一接...”
J06-08:插槽正在更换中,检测到不名语句;
F01-20:系统正在...滋滋...匹配信号源;/
“埃克斯,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不不,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我的共振者到底是哪位?”
“弗雷德,唉,完了完了!就让这天降的闪电将我劈死吧,上帝啊!让我来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吧——这是一个当地的传说,是我在历史档案中看到的,说很久以前,我的世界仍跟你们的一样,每个人都活得自由自在,然而人类的野心并不止于遵从自然规律,他们想要超越其他生命来证实自己高等生物的地位,他们想要成为超人,通过生物科技来自我实现下一层次的进化。
“我们的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得相当快速,人们与这个世界一样面临着机器人失控、电源故障的难题,而有一位科学家站了出来,他将智能芯片移至了人类身体里,让大脑直接与终端程序相连,这不但扩展了人脑的储备量,而且一定程度上延长了个体寿命,使日常工作变得更加高效,得到了许多地方的支持,这也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持续了一个世纪的全民超人运动,其中虽然有反抗的声音,可惜都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
“自此,大数据能通过计算将所有人的意识载入进被称为母脑的终端程序共享,所有的政府、机构都被取代,因为芯片的互联性,母脑汇集了人们的意识,成为了全世界的中心,并可以由它及时地向人们传达指令去执行相应的工作,整个社会因为像这样的高效率发展而更加的欣欣向荣。可随之而来的,人的主脑因为与世界上的其他人一同参与共享,使得自我情感渐渐流失,最终沦为了接收指令的程序。也就是你刚才在外空间里看到的那样子。
“而那些因为自身原因无法与母脑达成连接的被称为乱码,他们的频率紊乱,传递着不明不白的信息语句,在这个时空显得极不正常,因此还保留着相对独立的思想。而有一类叫做程序专员的职业,专门维护母脑网格的安全,因为职业的特殊性,程序专员享有最高通行级别,负责抓捕这些乱码并将其销毁。”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跟我在外空间的身份有任何联系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弗雷德,你的共振者是一个程序专员!而我,正是你要抓的、逃亡在外的X404啊!上帝啊!”
“说到这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当我尝试切断连接后,发现我们两个竟直直地杵在围墙边上,我还能想起埃克斯说那句话时表达出的绝望和孤独。”
“可弗叔,埃克斯为什么要阻止你去外空间呢?”
“我后来也仔细思考了一下,埃克斯逃离了他原本所处的世界,因为他自称想要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地方安居,而正好在这个时空呢,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世界,至少他想让我们相信他找到了;他还因为本身携带的高科技技术建立了很高的声望,由于他频率紊乱的缘故,外空间的人也很难找到他。
“而当拉登对外空间的科技产生浓厚兴趣,甚至说要回访外空间时,埃克斯慌了,这不是要硬生生揭开他的伤疤嘛,所以他只能将自己封闭起来,尽全力阻止其他人对他的研究,甚至还要阻止参与这次项目的人,也就是我,让我看到这其中的晦暗,好让我知难而退。”
“哈哈,那弗叔有没有被他给吓到呢?”
“哼,打从参与这个项目开始我就不是纯粹奔着交流去的,再说弗叔我在这里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不过,他之前对我说了一句比较难懂的话我还一直没有明白,好像是背影什么的,哎呀,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们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些——之前拜托你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啦,明天可是弗叔最重要的日子,要不然你怎么会跟我搭上关系呢!”
“傻孩子,你怎么说话的呢?”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如果我跟弗叔不是好朋友的话,弗叔怎么会请我吃这么多好吃的,玩这么多好玩的呢?你放心吧,弗叔,明天你跟我妈的约会肯定会很甜蜜的!”
·第四章
角落里的小提琴在举杯相碰间轻快地响起,忧郁细腻的音色如泣如诉,宛若清晨洗沐于森林中若隐若现的精灵,在餐馆朦胧的金黄色灯光下,缠绵于碳烤牛排的酥香和精酿红酒的醇味间,为光临的食客平添了一份异国情调。
这里是颈区有名的一家西餐馆,因为定价颇为高昂,普通颈区居民都很难消费得起,再加上近来的状况,店里顾客更是寥寥几个。
弗雷德穿着精心设计的定制西装,焦急地倚坐在红木家具椅上,桌上摆放了两对餐具和两杯小巧的品酒杯,正等待着用餐的完美时机——他无心继续欣赏这一段优美的独奏,为了这次与萨拉的约会他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用光了他几乎全部的补助金,不光是提前挑选好了服装、预定了位置,还仔细研究了西餐的礼仪,希望能在各个角度给对方留下美好的印象。从陌生的背影到熟悉的面孔,弗雷德的这次转型之路走得相当坚定。
按照计划,萨拉会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到达,受杰克的邀请,她应该会以为这是位老师或是学生家长的邀请。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西装里浓重的皮革味向外发散开来,硬邦邦的餐椅也让弗雷德坐得发疼,服务员已经两次上来询问前餐的事宜,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弗雷德保持镇定,眼下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期待发生的了。
今天早上我总共收到了两通电话,一通是来自莱尼的,在来电中他跟我说起了埃克斯的死讯,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想要取消交流项目,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需要我参加记者招待会主动对外宣布放弃项目,同时他还提到了“落入下怀”这个词,的确,这对我来说并不新鲜了,相反还有点滞后——
当我回头再去找埃克斯的时候,已经搜索不到他的信号了。我原路返回,却发现那座厂楼下站满了警察,他们的打扮和我的认知中的警察完全不同,这些冷面铁心的家伙一字排开,似乎在等待着跨地区的最高指示,看这阵势更像是某种精锐部队,用来处理重大安全事项或者外星事务的,昨天的新闻报道就解决抵抗组织一事高度赞扬了这批部队。
说来好笑,在人群之中,我瞧见了华莱士,虽然一开始我并不确定,可是他那标志性的脸蛋是我这么多年难以忘却的,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一片煞白,没有温度,和我上次在厂房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尝试着去和自己的老友打招呼,我甚至很想听他继续放炮似的在我耳边唠叨,可等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退后”——我明白了,我不该期望这么多的,如果因此华莱士为此得到了稳定的工作和首区的生活,是不是应该要恭喜他呢?
媒体对于埃克斯的死因更是描述得轻描淡写:生活不适。真不知道这些码字的人的词汇量有多么狭小,也有可能是经过暗中篡改的,这谁也说不清楚。作为未来主义的象征,埃克斯受到了来自另一时空尽可能多的照顾,如果他因为真的热爱这个世界而选择停留,那么对他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
警方那边的推断显然更为现实:来访者自杀身亡。这可以从现场散落的注射器和五彩药丸看出,不过埃克斯服毒的原因可以是多样的,可能是他真的想作为一种尝试;可能是他看到门口的那些警察感到绝望;也可能是他被来自外空间的另一个我追踪到并销毁了程序;又或许是三者的集合:埃克斯提前看到了这个世界可能的模样,却因为自己无意中犯下的过错而无力挽回。
也许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想体验一把极端而又纯粹的快乐,好让这一切体面地结束。现在想想,也许埃克斯说得对,我跟他在某些地方确实很相像。
对于记者招待会的消息,我没有马上同意,而是当即挂断了电话,以免他再蹦出一连串的法律条文。
第二通是来自阿李的。他在电话中痛苦地哭诉着人造黄油厂被封厂的命运,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值得意外或悲痛的地方,而是听到不久前黄油厂老板携巨款跑路的消息,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些讽刺的是,他开始向我讨好起来,可能在网上看到了有关我的节目或者新闻使他产生了这种想法。而我深知首区通行证早已经失去其本身所具有的价值,所以,看在同事的份上,我劝说他回归正常的生活,而这一段说辞又让我想起那天晚上送来总时与阿李的对话。
阿李挂断了电话,就好像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对手一样,真是可笑。
不知不觉中,在气氛的温热烘托下,一支新的曲子悄然开篇,小提琴的音色转而变得圆润明亮,就像围在一起赞美爱情的小天使,为女神的到来而欢呼雀跃——今天的萨拉穿着一条朱红连衣裙,简简单单,没有过分的修饰,乌黑秀丽的长发自然地披至双肩,纤细娇小的身材呼之欲出,干净白皙的皮肤也很好地体现了这几年的保养效果。
如想象中那样,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段时间,此时她可能在猜测面前邀请自己的这位先生的身份,可能在将对方的容貌与自己记忆库中的样子进行比对,这也给了两人可以互相加深彼此印象的机会,弗雷德很享受这一刻,餐桌与餐馆门口之间形成了一个相当完美的距离,仿佛时间在此静止了一般,只有天使在空中伴着旋律舞蹈。
“您...您是...”她缓缓地向桌边靠近,弗雷德感觉得到对方的似曾相识,可是他等的有些焦急了,恋爱中谁都不应该成为焦急的那一方,可是他太想进一步拉近距离了,因为毕竟这是整场约会的直接目的,所以他刻意压低了音调说道:“你以前说过,这是你一直想来的餐厅,我还记得的。”
可和弗雷德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萨拉听后表现出来更多的不是激动,而是发怔——她轻轻地在弗雷德对面坐下,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确定这是羞涩或是害怕的表现,自己应该已经表现得很自信大方了。
“呃...来,先来点沙拉吧。”西餐标准的上菜流程令弗雷德很舒服,填满五颜六色的水果拼盘首当其冲,弗雷德则可以借此继续表现主动,桌上的刀叉成了他施展礼仪技能的最佳工具——然而,弗雷德的心里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纵使他始终认为自己与萨拉是同样出身的人,有相似的道德教养,可过了这么多年后,地域性的差异还是造就了身份间的鸿沟,绅士的谦礼自然而然地成了小丑的卖弄。
约会在片刻后的沉默中继续进行,第二道上桌的是蘑菇浓汤和佐餐面包,虽然早先已有信息上的准备,可弗雷德并没有实际尝试过这种特定的搭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理,因而显得笨手笨脚,将面包碎屑撒成一片,相比之下,萨拉在用餐上则更加优雅和矜持,她用勺子小泯了几口,但看起来并没有要饮尽的意思,有好几次提到嘴边她又叹气着放下,更令弗雷德奇怪的是她一直看着桌面不眨的眼睛,那双原本如海洋般清澈透亮的眼睛现在却布满了血丝,就连淡雅的妆容也无法掩盖住憔悴过的痕迹,似乎有些藏掖着的心事没有得到合理的宣泄。
“呃...”弗雷德果断地打破了沉默,“待会有菲力牛排,是这家店的招牌,你肯定爱吃的...”
“弗雷德,”萨拉也终于抬起头来回应了,她的声音虽然细柔,可隐隐的还是有着刚强的力量,它来自于一位女性,同时也是一位母亲,“你不是去首区了吗?不是马上还要到另个世界去吗?怎么现在想着要来见我?”
“萨拉,请原谅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消息,只是在尾区都没有机会...”弗雷德突然下意识地打住,面对萨拉的回应,他似乎有些激动过了头,“现在我哪儿也不去,专门来见你——萨拉,听着,这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可是,我终于将时间拨上了正确的轨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重新再来一次吗?”
“不...不不,从来没有什么正确,弗雷德!”萨拉捂着脸说道,“说什么都太迟了!”
“这一点都不迟的!跟我走吧,现在这里都不太平,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去把所有你想实现的愿望通通实现,你说你想去听看演唱会、去看海,都没有问题的......”
“弗雷德,难道你还是这样吗?”萨拉呜咽着问道,多年积淀的情感在暗中涌动,开始通过泪水一条一条地流下,“怎么说你才肯放弃呢?你一点都不懂!呜呜呜......”
“萨拉,难道你还要跟那个人住在一起吗?如果他哪天突然离开了你们,你跟杰克又该怎么办呢?”弗雷德没有注意到的是,他的焦躁再次将他陷入了死循环之中,然而这种挣扎终究只是无意义的抵抗,反而增长了旧念的积压——
“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了!”痛苦终于在呐喊声中爆发了出来,掏出了萨拉胸腔中残余的一丝悔恨,她的泪水浸湿了脸庞,不带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她扭过头,起身离去。
一切发生的都如此的突然,弗雷德还在思考下一句话该如何劝说——他下意识地起身,望着萨拉越行越远的背影,红色的高跟鞋有力地撞击着地面,像一把把尖利的剑刺向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他却没有丝毫要上前阻拦的意思。
此刻的弗雷德并没有表现出浮夸的悲痛或是诧异,而是意外的平静,像当初彩票中奖那样。他若有所思,就好像潮水收起了它的倔强,从狂烈的风中缓缓退下——那是他永远也追赶不上的步伐。也许当事物过多地超出设想轨道时,就已经无力挽留了,弗雷德俯身坐下,看着对面空余的座位,看着它在碎花图案的连续旋转中不断地扭曲、翻转,一旁的服务员向他询问是否继续上餐流程,后者没有拒绝,他宁愿留在这里,借着逐渐暗淡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幽会变成一个人的宿醉......
一座新的雕像立在了城市的中心,作为摩戈尔市长一比一的复刻,它不仅象征了其在政界无上的地位和人民心中的高大形象,还揭示了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人们蜂拥至张灯结彩的大街上,为美好的节日而欢呼雀跃。
莱尼因为无法再继续拖延记者招待会的进程,亲自来到尾区接弗雷德,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招待会现场,而宽敞的会客厅早已被各路记者挤满,他们一个个顶着好奇的目光,来见证一个历史性时刻的转折。
弗雷德被推上了演讲台,面对来自四面八方刺眼的闪光灯,他显得极为冷静,曾经直击内心的探照灯已然变成轻拂皮肉的微微细风。在与媒体打了一次又一次的交道之后,对于一些基本的言语规范和行为约束已经了然于胸。
为了保证流程规范,莱尼事先给了他一份演讲稿,而其中舍去了埃克斯的死讯和政府有关安全和政治因素的顾虑,经由弗雷德之口更像是自己出于个人原因毁约,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大肆叫嚷尾区人的懦弱、不守信用或者是其他他们能想到的贬义词汇,而他也将回到尾区继续过着毫无着落的日子。
而如果弗雷德拒绝放弃交流项目,保持合同正常进行的话,那么第二天的报道将会毫不夸张地把他形容成一个提起巨刀与命运抗争的勇士,而那些舆论之风则会转而引向政府,不过令他们分分钟消停下来也不会是件难事。
弗雷德将稿纸揉成一团,选择了后者,他喜欢他们加给他的勇士这一个称呼。
一同参与的招待会的还有拉登,虽然在媒体中的首次露面令他稍有不适,可是他必须尽最大可能挽留住他投下血本的志愿者,纵使失去政府的支持。最近他因为逃离在外的弗雷德而过得提心吊胆,后者体内的那枚芯片激发出了他前所未见的接收能力,这也让他开始思考当人类在网络领域拥有出格的访问权限会引发的各种可能性,这无疑会让他的研究在追求平等性上有更深入的突破。
而当听到弗雷德在记者面前的那一番发言后,拉登绝对是整个会场最激动的那位了——他由衷地尊敬和感激这个敢于发声的男人,仅仅是因为后者没有将他隐藏着的秘密告知于世:当他来到那间储藏机器人的仓库时,他可以看到那些第一批接受生化改造的人,有的人是曾经企图逾越分区的逃犯,有的人是被单位分配而来的警察,还有的人则是自愿接受改造的员工,他们分别在特定的领域里担任有重要的职务,由菲利普统一下达指令:抵抗者负责在颈区制造混乱引起市长的注意,那些媒体自以为知道一切,而部队警察则会将一种更加高效解决问题的可能展现给他们。
而弗雷德一旦与这些改造人达成连接之后,也就可以知晓那些抵抗组织和那些警察之前与现在的真实身份,如果当他猜到这混乱的源始只是一个由实业家暗中操控的专门制造白色恐怖的政治游戏时将这个秘密推给媒体,那么对于拉登和其背后整条产业链的打击将会是相当致命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相反的,还默默支持认可了。
这就是为什么拉登佩服他的伟大,他默许了一个伟大革命的到来——历史的碑记上值得刻下弗雷德这位为科学和整个社会献身之人的名字,而这个世界也将离纯粹的平衡、精确和完美更进一步。接下来将会是覆盖至全市的普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拉登不惜任何代价,可显而易见的是,目前这场现象级的社会实验已经达到了空前的成功。
而至于他为何如此执迷于次,他却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不过,总而言之,这场招待会让拉登很是满意,虽然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也有些不经意的小插曲——在大会开始之前,记者们将这个在媒体前首次露面的大明星团团围住,有人问是如何发明出生化芯片的,也有人问为何能训练出如此统一的部队,但有一个记者问得很特殊:“请问您的家庭是不是真的来自尾区呢?”这个刁钻的问题让拉登感到诧异,也许他留给媒体的神秘让他们无下限地去深扒他的过往,看来他对媒体采集信息的能力有所低估。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而他正是以过硬的科研水平从尾区引进到了首区,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拉登抓住了机器人带来的机遇,从一个穷小子变身成为万人敬仰的企业大家。
拉登站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既然有人对此表示疑问,那么他也就不对自己的过往有任何的隐瞒,虽然他尾区的背景可能会令他在首区的公众形象稍打折扣,可是他励志的奋斗史和宽广的人文关怀会为自己打造一个更扎实的人设,以此获得更多的正面宣传和关注。
“人也只有走到高处,才能完全施展出他的才干,实现远大的志向。”此刻,拉登的那些齿轮正以更加紧密的联系运作着。
萨拉,当你得到这枚芯片时,我可能已经到外空间去了,而接下来你看到的内容都是我事先备份下来的,请你一定一定要看完它。
我很抱歉一直没有兑现我们的承诺,因为个人原因没法及时联系到你,这话本该是我老早以前就该提出的吧,哈哈;我也为那次约会糟糕的表现感到抱歉,是我太急躁了!我曾想过让自己变得更好,以更完美的姿态来见你,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其实你知道吗?我关注你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你是否会记得,那个没晚将你先生送回家的那个背影就是我呀!看到你已为人妻的样子,我惊喜之余又带有几分心疼,心里像是有一扇玻璃被重重地击碎!我害怕与你真正见面的那一刻,见到我这个样子,你会怎么想?怎么说?
可是我又害怕仅仅成为一个背影,我也不希望我的人生就这样的溜走!也许我没有资格谈论你的先生,纵使我有一千个、一万个爱你的理由——也许每个人都有难诉的苦衷,而现在我已深深地理解,我会选择慢慢地走开,不来打搅你们的生活,而这一别可能将会相隔更长的时间:我将会去往一个拥有高度文明的世界,他们比我们拥有更好的秩序,而我在其中也会受到不错的待遇,在那里我或许能做的更多,所以请不必为我担心。
曾经有一个朋友送给我一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当我待在首区时,我看到过各种高高在上的人,他们虽然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可是背地里似乎都有所隐瞒,他们所展现给我们的样子只能算是他们的背影:市长许诺给大家有更多的就业机会,拉登为每个人提供全新科技,所有人都尝试着让我们相信明天会变得更好,虽然我们被蒙在鼓里,但是我们觉得一切都是安好的,而我们一旦看清他们的正貌,反而会因为知道真相而受到伤害。
可是我说过,我不想让自己在你眼里只是一个背影——那样会让我活着很累——更不想让你被这个世界蒙蔽了双眼,所以我在离开前将这枚芯片留给你,这里面不仅有最真实的我,还有一个我所记载的最真实的世界,在重要关头,它还会保护你不受世俗的侵蚀。而选择接受与否是你的权力。
芯片里还存有两张首区通行证明,一张是给你的,还有一张是给杰克的,哦,亲爱的杰克,他可以去首区接受精英义务教育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是属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
呃,怎么说呢,马上就要告别了,其实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你家旁边的那片海,海上倒映着的是你的笑脸,我们在那里画贝壳、追海浪,唉,想想当初是多么的天真烂漫哪!
所以,再见吧,一定要好好的啊!
梅森的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哈哈,我忘掉了,希望我们能在平行时空里再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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