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冰洋深2000米处,中型运输艇拯救号朝北极点徐徐前进,为建在那里的采油站提供补给。拯救号外形和一个世纪前的军用潜艇别无二致,但艇身的色彩允许随时变换,此刻它通体透明,让人丝毫觉察不到潜水艇的存在,人和货物好像在一个无形力场的屏护下在水中行进。当然这并不是硬性需要,不过驾驶员兴之所至罢了。
舰长老罗坐在控制室里喝着咖啡,享受四面被海水包围的奇异空旷之感,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连脸上的皱纹也充满了力量。他的桌前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正漠然望向暗黑无际的海水,他叫白小白,是位地理学家。
老罗放下咖啡,把目光移向艇外,“我十分享受身处海底的时光,无忧无虑,单纯可爱。”
“是啊,不需要再考虑地球上两派人的混战了,心静得很。”白小白感叹。
老罗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由于墙壁的透明化,它好像悬浮在一无所有的空中。地图上,一道曲折的红线大体沿着赤道将地球一分为二,北半球各大陆清一色的是白色,南半球,包括南极大陆在内,一律涂上了黑。地球好像是一个分裂为上下两部分的蛋壳。
“听说北球政府又要发动大规模进攻了?”白小白问。
老罗兴奋地提高了嗓门,“对,地球统一指日可待。”说完,他抬起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哎,”小白低头叹了口气,“日子又不安宁了。”
“咱可是在北极,全球最安全的地方,战火怎么也不会蔓延到这里,”老罗以为白小白是怕受到战争牵连,“而且我们要相信北球政府,相信赤道防线,”他陷入了富有激情的回忆,“那可是能与几个世纪前的长城相媲美的超级工程啊,我年轻时就在那里服役。海底每隔十公里设一基地,潜水艇全天不间断巡逻。啊,那么浩瀚的太平洋竟能封锁得水泄不通。空中和陆地就更不用提了,即使是南球政府的鸟都不可能飞越,”他顿了顿,“所以北半球绝对是安全的,更别提北冰洋了,安心做你的研究吧,小伙子,”
“狗屁政府,”白小白在心中狠狠骂道。他知道各大陆因长年的战争已成为一片荒芜,人民流离失所,环境急剧恶化,赤道附近更是惨绝人寰,人间地狱。他的父亲就战死在著名的巴拿马封锁战中。
老罗见白小白紧锁眉头,有些愠怒,便接着说:“乐观些,年轻人,我知道……你有反战倾向,但着……这也不都是迫不得已嘛!”他一激动,从椅子里跳了出来。
“不说这些了,”白小白转移话题,“离站点还有多远?”
老罗伸出双手在空中调出全息屏幕,看着地图,“不远了,还有20分钟。”他的目光扫过左上角的日期,忽然想到些什么,“今天不该轮到你休假吗?怎么又跟来了?哎,别说是为了陪我啊!”
白小白冲他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明天我就要被调到红海防线,临走前再来看看她,”
“嗯,为什么?你可是学者啊!”老罗很震惊。
“小流……哎,不说了,一言难尽。”白小白苦笑。他的女友小流是“同一地球”反战组织的成员,起初这个组织旨在消除南北矛盾,建立联合政府,但最近开始走向极端,谋杀首脑事件曝光后,组织成员遭到通缉,白小白为掩护小流便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投案自首,遭受政府严厉惩罚,白小白此行即向在采油站工作的小流告别。
老罗紧绷的皱纹松弛下来,转身面向深海。
屏幕显示出一条来自采油站的通讯请求,白小白点头同意。
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画面中,她五官精巧,几缕长长的秀发拂过脸颊,蓝汪汪的大眼格外动人。她穿着白色工作服,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她身后是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和眼花缭乱的屏幕,一派繁忙的景象。
女孩看到白小白后立刻兴奋地喊:“你怎么来了?”
白小白布满阴霾的脸舒展开来,轻声回答,“来看你哦,我买了蛋糕,还有你喜欢的裙子。”
小流莞尔一笑,“哎,这儿只能穿工作服哦。”
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传来,女孩左右摇晃,惊恐地四处张望,旋即一个趔趄跌落下去,消失在屏幕中,空剩惨痛的尖叫。白小白一个箭步向前,似乎要透过屏幕拉起女孩。从倾斜的画面中,他看到工作室混乱不堪,桌子椅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工作人员惊慌失措,狼狈不堪,挣扎着想爬起来,悬浮的窗口纷纷熄灭。
“怎么啦?”他大声问。
“地震,”小流嘶哑的回答夹杂在各种呼号惊吼声中,白小白知道他已经拼尽全力来回应。
几声连续的爆炸传来,伴随着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和撕裂声,屏幕中的人和桌椅,都朝同一侧翻滚而去。画面声音戛然而止,信号中断。
“快快快,出事了!”白小白呼叫,双臂慌乱的摆动,如受惊之鸟。老罗早已来到屏幕前,单手调出操作界面,把马力调至最大,“冷静些,我们很快就到。”
白小白用拳头狠狠地砸向透明的墙壁,“怎么会地震呢?采油站的地址是我亲自测定的,百分百没有问题啊!”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漆黑的海水。
拯救号在深海中疾驰,留下一串长长的气泡。“完全和他们失去联系了。”老罗又尝试多次,“怎么和总部也失联了?”
“我们要救小流,一定要救他!”白小白转身抓着老罗两个粗壮的胳膊,“一定要救,”情绪有些失控。老罗严肃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突然间,似乎有一张巨掌推了拯救号一下,两人被甩出原位,死死地贴在舱壁上,猝不及防的碰撞让白小白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全身都被击碎。咖啡桌不偏不倚砸在老罗胸前,他厚实的胸脯挡住了这一猛击,可无论如何,他的力气都不足以将其推开。
“漩涡,冲进漩涡里了!”他被咖啡桌压得呼吸不畅,正大口喘着粗气。
白小白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像牙膏一般被巨大的向心力挤出,眩晕的感觉更令他难受,大脑似乎在头骨中自由旋转,他强忍着呕吐的愿望,通过想象拯救号在水中盘旋的图景转移注意。忽然灵机一动,大叫,“把货物抛掉!”
老罗如梦方醒,他调动显示屏,上面显示着拯救号的平面图,用右手食指点住艇尾一方形区域,待其显示红色后迅速向右划出。
一声闷响,白小白瞬间觉得浑身轻松,如在水中憋闷许久后浮出水面。他从舱壁上滑下,跌坐在地上。拯救号凭借货物的反作用力和自身质量的减轻,从漩涡中脱离,背离漩涡而去。
白小白用用虚弱的声音对正在咳嗽的老罗说:“漩涡的中心大致就在采油站原址。”老罗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尽是恐惧。
白小白回头扫视那片区域,似乎有一条巨龙在不停地盘旋,繁杂的黑影随之转动,他很清楚地辨认出哪些是鱼,哪些是建筑残骸。“完了……小流完了。”
“漩涡在变小。”老罗提醒他,“旋转速度在变慢。”
白小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的确,漩涡在变小,一些体型较大的鱼和采油站的残骸,像落叶一般四散开来,漩涡很快变成一道细细的白色长线,从顶部开始一点点缩短,最终如一缕炊烟般消散在海中。就在它消失的地方,一个大洞豁然入眼,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漆黑至极,在这深海中竟如此醒目,集宇宙间所有黑色之大成。仔细观察,还能看到采油站的遗迹。
白小白指着洞口边的一根弯曲钢柱,它就像一棵挂在悬崖边上的枯松。“那里曾经是员工宿舍,小流就在里面休息。”他记得他们二人曾经躺在其中一张床上,白小白从身后紧抱着小流,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沉浸在沁人心心脾的芳香中。
“我们结婚吧!”他痴痴地说。
小流的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等战争结束了。”
“我等不到那么久。”语气慵懒,如在梦中。
“你去过南半球吗?”小流问。
“没。”
“以后我带你去我的家乡,澳大利亚。”她伸了个懒腰,“不过要等到地球统一了,”她眨眨眼睛,如平静的泉水泛起涟漪。“其实……哪一派赢都无所谓,战争结束就是好事。”她扭扭身子,娇小的身躯紧紧蜷缩在白小白怀里。
“我们要救小流,”白小白说,“把拯救号开过去!”
老罗咂咂嘴唇,看了看墙上显示两派对峙的地图,“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流还在里面呢,我们要去救她!”白小白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
老罗点头同意。不过在此之前,他关掉了探照灯。潜艇穿过大洞和海底的交界处,就像越过生死线,一切迥乎不同,白小白这时才有了进入海底的深沉感。他忽然觉得这个洞是有生命的眼,正睥睨眼前飞舞的小虫。白小白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对黑暗的认识是多么肤浅。
“向下深入!”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在挑战一头猛兽。
“万一……又有漩涡呢?”老罗问。
“这只是普通的地质坍塌,空隙被水填满了,不会再出现。”白小白不以为然。
老罗直视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说:“里面可能装有阀门,控制进出水。”
“什么意思?”
“我们把天空陆地海洋都守得死死的,却忘了危险会来自地下。”老罗低头看着洞的深处,淡淡地说。
“你是说南半球那群家伙横穿地球挖了一条隧道,袭击我们后方?”
“对,一种古老的作战方式。曾在一个世纪前的两次世界大战中广泛使用,是军力弱小国家的有效攻防手段。”
“天方夜谭。这可是地球,你知道横穿地球有多么难吗?我看过资料,人类钻的最深的洞不过4万多英尺,连皮毛都算不上。据说是一个世纪前一个叫苏联的国家干的,用了15年。打通地球?这可是上帝干的事,我们的技术因战争停滞多少年了,绝对不可能。”
“这是战争,我亲爱的地理学家,”他挺直身板,“没有什么不可能。”
洞深处忽然泛出点点亮光,让白小白产生了仰望星空的错觉。亮点有增大增多的趋势,渐渐向他们靠近。老罗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看着白小白不安的眼睛。
“万一是小流她们呢?”他显然底气不足。
“先躲起来再说。”老罗驾驶潜艇藏在海底的一道沟壑之间,静静地等待着。有无数明亮的光柱从深洞中直射而出,像从洞中伸出的一根根长棍,而后光柱逐渐聚集,分不出彼此,成为巨洞的一种自然蔓延。紧随光柱而出的是一艘艘扁圆形的潜水器,像一个个巨型轮胎,上面探出光,后面喷出水汽。起初只有一两个,后来逐渐密集,竟让白小白想起儿时看到过的放飞一群热气球的画面。
老罗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白小白的肩,低声说,“那个是南球政府研制的水下作战艇,我年轻时和它交过手,命差点丢掉。”他轻蔑地笑了笑,“想不到来到北冰洋这么遥远的地方,还能遇见它。”白小白浑身起鸡皮疙瘩。
潜水器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涌出,就像群蜂出窝。“北球政府的首都就在泰梅尔半岛,以他们的速度,一个小时即可到达。”老罗说。
“首府的地址是保密的。”白小白小声说。
“哎,你太幼稚了。”
“我们快回去报告。”
“这只是一艘运输艇,速度跟他们比起来太慢了。”
“难到就坐在这里袖手旁观?”
“我们就在这里凭一己之力阻击它们。”老罗说得铿锵有力。
“不!”白小白情绪突然激动,“我不会再为任何人卖命了!”
“你乘救生艇去报信,阻击的任务交给我。”老罗异常冷静,完全不是胡言乱语。
“哼,你一露面就会被击成碎渣。”
“我驾驶潜艇深入那个洞口,”老罗没有理会他,“引爆船上所有的核弹,再加上南球舰艇引起的连锁反应……情况就十分可观了。如果再把里面闸门之类的毁掉……还有希望。”他点点头。
“小流还在里面,不能这样,说好了救她呢,杀人狂!”白小白伸出双臂猛然扑向他。
老罗巧妙躲过,顺势反手扣住白小白,“说什么为个人幸福而战,都是放屁,不如让南球灭掉我们,来个痛快。”白小白哭出了声。
老罗怔了怔,松开手,把小白丢到地板上,小白躺在地上大哭不止,“我只剩下小流了啊,你还要把她困在里面……”
“嗯,你说的没错,但我做的也没错,”他扭头向外看,南球舰队逐渐集结,在大洞上方排成方形队列,一束束光柱比直立向上射出,景象十分壮观,路过的鱼类都小心避开。“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事……就让历史来评论谁对谁错吧!”
老罗把白小白拖进急救舱,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全速赶向指挥部,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他冲白小白笑了笑,在他肩头狠狠地拍了拍,白小白把头扭向另一侧。
“哈哈,你和我儿子太像了,都这脾气。”他说,“我前天收到他的阵亡通知,死在了苏门答腊岛上。”
小白还没来得及转头再看了一眼,老罗就把急救艇推了出来。他没有立即启动,只是目睹着拯救号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
它隐没没于黑暗中,缓缓移向黑洞。南球艇已在上方连成一片,像一把刀,把海洋分为明暗两部分,洞中还有散乱的灯柱晃动。拯救号已飞到洞边。白小白紧握双手贴于胸前为这个桑迪亚哥般的老人祈福。
白小白全力盯着海水中若有若无的拯救号,若稍一分心便会不见踪影,再想辨认出可就难上加难。
拯救号像钻进淤泥里的泥鳅,不动声色地向洞口逼近。走得越远,白小白就盯得越费力,甚至怀疑那点黑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待它靠近黑洞边缘时就彻底消失。
直到现在,白小白的心才真正悬起。洞口里晃动的光影像一把把闪着冷光的匕首,随时可能刺进老罗的心脏,也许此刻就有作战艇与老罗擦肩而过。白小白想象坐在拯救号里的是他自己,正面对杀气腾腾的南球舰艇,心如同火烧一般……
一秒,两秒……
眼前的景象始终没有变化,使得白小白有些恍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间悄然流逝。
白小白的身体鼓胀胀的,血液似乎就要喷涌而出。他发现自己十分激动,甚至有些期待,但随即就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可耻。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他又想到了小流,想到她此刻可能正在废墟中苦苦挣扎,柔弱的身躯被囚禁在钢筋水泥间……白小白心如刀绞,痛苦地闭上眼睛。
“砰”,这轻微的声音打破他的幻想,他立刻睁开眼睛,回忆声音的来源。尽管很微弱,但他确信这不是幻觉。关于这声音的含义下意识地涌上心头:拯救号暴露行踪,被炸毁了?这恐怖的念头使他战栗,但也仅仅持续几秒,随即无边的虚无让他浑身发软。
几声连续的爆炸,白小白为之一振。在还没悟出其含义时,惊人的轰隆声从地下深处传来,像是愤怒的低吼,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晃动。幅度之大使救生艇暂时脱离海底。
海水波动,原本整齐划一的舰队显得参差不齐,从洞中射出的光柱一个接一个的熄灭。
一道火焰如巨龙般从洞口喷涌而出,它如此之迅猛,以至于舰艇的方队来不及疏散,就像一张薄纸般被轰然即击穿,烈火瞬间消失,但舰队中的爆炸接连不断,就像被点燃的一串爆竹。它们纷纷碰撞,上下翻飞,在水中留下一串串白色气泡,光柱向四面八方晃动,让白小白有一种身处演唱会的感觉。处于队伍边缘侥幸逃脱的舰艇,努力向斜上方逃亡。
一些碎片在洞口上方不紧不慢地旋转,恐怖的漩涡又开始形成,在一眨眼间成为顶天立地的长柱。以风卷残云之势,摧枯拉朽般地把各种残骸,还有垂死挣扎的舰艇卷入,并耐心地咀嚼吞噬……
白小白瘫坐在座位上,数不清的念头挤进他不大的脑壳。
南球政府已经掌握了先进的钻探技术,很快便可再次打通次洞,如果他回去报信儿,即可化险为夷,可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但将继续,而且会愈加惨烈。战火蔓延至地下,不管是对人类还是地球,后果都不堪设想。可作为地理学家,他必定被委以重任,大好前程就在前方。历史的走向,就压在他柔弱的肩膀上。
小流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此刻,她看上去像是海底的一个精灵。白小白出神地看着她的一双蓝色大眼,一时间,天地万物遁形,只剩下那对被露水包裹的蓝色琥珀。视野渐渐朦胧,他缓缓伸出指尖触摸那不可思议的存在。就在接触的一瞬间,那双眼幻化为一颗剔透的蓝星——从宇宙中看到的地球……
面对艰难的抉择,白小白痛苦地启动了救生艇。
山东 威海 环翠区(总部)
QQ: 1390573279
V信:khxk2018